话说小贺子替元春办事,在街上遇着黄喜公公徒弟小历子,仇人偶遇分外眼红。原在宫中谨守规矩倒不好发挥,如今在宫外全没了束缚,一时逞口舌之快。小历子素来机灵聪明,只是师傅教导宫中当差切不可贪图口舌之快,遂略处下风。
小贺子更是得意,张狂胡言,指着小历子骂道:“你个狗□□的下作黄子,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也不睁眼看看这世道。放着阳关道不行,偏往下流走。”这话不挑明,叫人抓不着把柄,却牵三挂四,张扬至极。
“两位公公简衣便服当街争长短,可知脸面二字?”只见一位十二三岁少年,荼白浣花锦深衣,跨在九逸名驹之上。小贺子背着身子骂道:“哪里来狗攮的混账种子,多管......”说了半截,扭过脸生生吞下话端。你道是何人?原来是安国公嫡长孙曲羽非,此人少年清明,寡言能为,是大皇子的伴读。
安国公府老祖原是军功出身,早年随□□皇帝南征北讨,屡建奇功,乃□□皇帝心腹爱将,故此大封典时,特封为世袭罔替安国公。这一代安国公乃曲羽非祖父曲麟,尚先帝之妹静阳公主封为驸马都尉。曲麟铁骨铮铮一生沙场御敌,三个儿子俱随父征战,幼子更为国捐躯,一门忠烈,很得圣恩。曲麟如今隐退,在家中倾心教导孙儿,故此小贺子很不敢当面得罪曲羽非。一则安国公曲麟性子暴烈,大长公主威严八面,便是圣上亦忌惮几分,二则曲羽非乃大皇子心腹伴读,为人少年强干最是惹不得。
小贺子忙调转脸子,腆着脸儿谄笑道:“哟,奴才眼拙不曾见着羽爷,还请爷恕罪。”小历子也忙上来请安不迭。
曲羽非跨在马上挑眉轻哼,不怒自威。他颏首对小贺子道:“你分明早早儿瞧见我,故此越发骂的狠些。你骂我混账倒不打紧,偏饶舌把我祖宗一并骂进去,断可不轻纵。”横眉一扫,身后三四个侍卫将小贺子捂住嘴,反手背剪拿下,听凭主子的发落。论理他不该私自发难内廷太监,只奈他高门显第又是大长公主亲孙,素来得圣上青眼,拿个把口出狂言的太监无人追究,到了皇贵妃娘娘哪里便可,很不必惊动圣驾。
当街人多,曲羽非命人架着小贺子避往小胡同里,小历子才叫小贺子骂的狗血淋头,这会子正好出口恶气,只冷眼瞧着。曲羽非跳下马儿,一招手唤来小历子,附耳细语一番。小历子忙凝眉定神,点头称是。
只见小历子转脸朝小贺子嘲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我不过下贱奴才,好不好骂几句倒拿你无法。羽爷也是你这下作玩意信口胡沁的?待我回明了师傅上禀皇贵妃娘娘定夺。”一听这话,小贺子唬住了,皇贵妃娘娘虽贤良却素来与李贵妃不睦,早巴望着捉他们一派的小辫子,这会子有现成的筏子,如何不重重处置?
太监本是没根之人,多是胆小怕事者,小贺子便是如此。这会子他吓得两腿儿打颤,只晓得满口央告求饶,又跪下磕头不止。小历子得了曲羽非示下,上前拉住小贺子,啐道:“呸,没眼色烂了舌头的东西,不说安分挺尸去,倒当街满口喷粪辱没羽爷。这会子知道厉害也晚了,我必是要禀告皇贵妃娘娘的。”
小贺子听见这般说,更是磕头求饶,又央求小历子道:“看在咱们从小一处拿扫把的份上,替我求求羽爷罢。”两人原先倒是一日入宫的,只是各自跟的师傅在内廷斗的天翻地覆,便成了冤家对头没交情。
小历子鼻腔里一哼,倒也不敢负曲羽非之命,忙调转脸道:“哼,别自以为寻着靠背满世的猖三狂四的,你不过小小的内监,便是领班还没混上呢。你只说这会子往宁荣街做甚?若说的清楚明白,倒也可暂且记下你的狗命,若一丝半点儿欺瞒,立时回明皇贵妃娘娘,气毙或是杖毙凭你自个儿挑。”小贺子到底自小净身入宫,又跟随首领太监夏德忠这些年,哪里不知内里阴私。这贾选侍投靠李贵妃已为萧皇贵妃不容,两位娘娘暗斗已久,这回都拿贾选侍做文章呢。这会子,只怕贾选侍跟前有细作,她所托之事早走了漏风声,羽爷在此专为侯着网他也未可知。
思及此,小贺子知不吐实情必定小命不保,只得一五一十将贾元春打赏一百银子托他寻赖大查明贾府二房太太闭门礼佛实情等事说一遍。曲羽非心中暗讽,这太监果真是没根的东西,最经不得吓唬,板子还未领一下受便招了个底朝天,皇贵妃娘娘真真妙算。
小历子虽是赶巧遇上这事,到底属萧皇贵妃一派又得曲羽非之命,忙转身佯装替小贺子求情,曲羽非一摆手道:“罢了,看他还识趣儿。”又招过小历子附耳如此这般嘱咐一番,转身跨马而去,再无他言。
小历子依计而行,三两下便收拾了小贺子,使他往后竟成了大皇子一派埋在夏德忠身边的细作,此计到底如何暂且按下不表。只说小历子冒名小贺子往赖大家而去,细细询问王氏禁足内情。赖大因王氏幽禁,邢夫人婆媳面上不说,内里早将他把持多年的府中几处可捞大油水的地界换了人,又几次三番打他脸面长林之孝威风,大有将林之孝提携至与他平起平坐之势。如今见宫中元春遣公公出来询问,极尽巧舌之能,颠倒黑白将王氏说成受长房迫害幽禁。小历子虽是内廷小太监,却是黄喜心腹徒弟,贾府两房暗斗之事他一本之策,哪里信赖大的胡言。
他敷衍赖大几句,忙告辞出来。赖大本欲借元春之手灭长房之势,故此取了一百银子孝敬小历子,请他务必将王氏困苦告之元春。小历子倒不客气收下银子,扭脸儿便将赖大之言回禀师傅黄喜,不过一个时辰凤姐便知晓此事。
凤姐正同五奶奶闲话家常,听贾琏使林之孝家的传来的话儿,赖大颠倒黑白,意欲借刀杀人,恨的牙根痒痒。她叹气摇头道:“这人也忒不知足,奴才秧子锦衣玉食倒不满足。老祖宗念着他家几辈子功劳,他儿子一出世便放出去,如今金婢银奴伺候着读书,比咱们家正经爷们还享福些,也不怕折寿不长命。”
五奶奶见凤姐动气,忙劝慰道:“你身子要紧,切莫为了奴才动气。这赖大一家仗着几辈子功劳,忒不知检点了,远的不说,现拿我们芸儿对比,若没婶子看顾且比不上赖世荣的花销用度。要我说,他越猖狂些才好呢,如此老祖宗才肯办他一家子。”
凤姐自然知晓,红楼梦书中记述贾芹曾给赖大磕头。贾芹虽不堪,到底是主子爷们,赖大权势熏天毕竟奴才身份,怎可如此大喇喇受爷们的头,可见猖狂至极。凤姐拨着小银碗里的参汤,深思一会子道:“五嫂子,这事儿你可有主意?”五奶奶深谋聪慧有主见,比之凤姐也不差。
五奶奶磕着鸡头米,吃多了口内留有苦味,拿温水略一粘唇,顿觉丝丝甜香,大有苦尽甘来之味,遂笑道:“依我说,这事儿倒也不难办。大姑娘原是自己不便才使公公替她寻赖大问话的,这会子公公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哪里查探去?前回她打发人家来取银子,只怕是银钱不凑手,只要太太掐死不松手,宫中又有皇贵妃娘娘定夺,想必翻不起波浪。”五奶奶此言正合凤姐之意,故此打发林之孝家的出去告诉贾琏,请黄喜公公代为打点,只说王氏贪墨公中银钱七万两被老太太查获,故此幽禁。
几处一番运筹帷幄,晚间小贺子往清凉台回元春的话又是一番光景。元春这一日在屋中寝室不安,只等小贺子回信,只见小贺子晚间姗姗来迟,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做派,只敷衍回道:“奴才今日晌午寻着赖大管家探问详情。赖大管家言说,原是府中二太太趁当家掌权之便贪墨公中银钱七万两,经府上老太太查出纰漏故此闭门礼佛。”一听此言,元春两眼一黑,竟瘫坐在榻上。不偏不巧七万两,正是她进宫这些年母亲送来的银钱数目,难不成母亲贪墨公中银两替她搭桥铺路?往年母亲传话进来,言说祖母怜惜她,故此多多送银子进宫给她花销。此时元春六神无主,颤抖着身子不肯相信,母亲嫁妆丰厚断不会贪墨公中钱财,便是这些年她宫中花销也是该当的,又不曾花了他人的钱。
她靠在榻上再三再四询问小贺子,小贺子照着黄喜交代翻来覆强调王氏贪墨失势等话。元春见问不出端倪,只得命抱琴取五十两银子给小贺子,再三嘱咐他不可外传。小贺子收了银子躬身离去。
元春死死绞捏着手中紫锦冰丝宫绣帕,两眼无神而视。抱琴原是自小服侍元春的近身丫头,最是明白主子心意,这会子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元春狠命压制才不至发作,又喝盏茶才慢慢平息,抬眸问道:“抱琴你原是跟着我进宫的,咱们府里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你可信太太竟办了这等糊涂事儿。”
抱琴原是家生子,祖母更是贾母的陪房,这事儿既经老太太查处,只怕十之八九属实,只她知晓元春的性子,未免节外生事波及自身,故此上前回道:“依奴婢愚见,太太断不会糊涂至此,想必另有内情。”元春坐到妆台前,卸着头面看镜中的容颜,不似初进宫时那般鲜亮,心中绝恨绵绵。当初花朵一般年岁,为阖府进宫博前程,深宫波云诡谲派系林立,进得宫门便处处小心,不敢多言多行。这些年熬的实在不易,如今冒着大不讳侍寝,却落得母亲禁足大权旁落的下场,心有不甘至极。元春暗下发愿,来日必要权耀后宫,将那起小人踩在脚下。
是夜,元春无眠,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安稳好眠呢?有诗云: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关雎宫内,萧皇贵妃明窗下读书,月影透进几缕光掺杂宫灯幽光,越发寂寥清凉。此时近身侍女秋穗奉上一盏敬亭绿雪,回道:“娘娘,贾选侍的事料理妥当了,小贺子已弃暗投明,往后为娘娘马首是瞻。贾选侍母亲淑人王氏早前被贾府老封君禁足,到底也不知为何。”
萧皇贵妃搁下书,清品敬亭绿雪,轻笑道:“我知为何。这般毒狠阴鸷之人,贾老封君若不是碍着门楣声誉儿孙后世,只怕早将她休弃送衙定罪。”黄喜早将梁嬷嬷并贾琏之言禀明,故此贾府长房之言不虚。
萧皇贵妃又嘱咐秋穗道:“真真巧事,他们府中两房此起彼伏,咱们和丽正宫水火不可开交,倒也合宜。你去告诉黄喜,往后贾府那头多照应些。贾元春先前在我宫里便抛洒银钱,各处打点巴结,有甚用处?满宫里谁不知几句好话便可哄得她赠金送银。你瞧往后她拿什么抛洒,只凭月例银子只怕花销还不够呢。”丽正宫乃李贵妃寝宫,私心里萧皇贵妃以此代称李贵妃。秋穗应声而去不提,只说萧皇贵妃忽觉惫倦,这深宫倾轧何日方休?她本不愿倾轧相争,只是身负重责,不可弃之而去。
萧皇贵妃闺名倾欢,自小祖母跟前百般珍爱长大。十四岁那年姨母家表姐入主东宫为太子妃,次年随母进宫贺岁竟入得先太后青眼,将她纳入先太后皇孙东宫为太子嫔。自此她与姐姐同心同德,只无奈妾侍倾轧不止,她姊妹二人虽位高却屡遭暗算。她无争宠之心,幸而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倒还待她另眼相看些。
可巧三年后,姊妹二人一同有孕,她误食姐姐参汤导致小产。经查是黑了心肠的孙昭训在太子妃汤药中下了红花,她姊妹心中明白,孙昭训不过替罪绵阳,幕后必有主使之人。她骤然失子痛不欲生,幸得姐姐百般怜爱照看才挣出命来,姐姐一举得男诞下皇长孙,姊妹二人彻夜长谈定下章程,为自保无虞抛下纯良之心,步步为营。
又过三年,先帝龙御归天,太子继位大封后宫,封她姐姐为皇后居正宫,封她为贵妃,三皇子生母李良娣为贤妃。自此后宫更无宁日,姊妹二人精心抚养大皇子,谁知才两年,姐姐因产七皇子受难,竟撒手人寰,抛下她肚子担当。
幸而圣上念顾旧情待她不薄,虽无专宠却圣眷优渥,升分位为皇贵妃又令抚养两位皇子。为着姊妹情深和两位皇子幼小待哺,她尽心尽责步步惊心,为大皇子前程算尽心机,为小皇子无虞成长操碎了心思。一晃八年,她年届三十有余,年华老去无追逝,恩宠烟云空余无限富贵。宫中三年一选,鲜花朵似的闺秀争相入宫,一时繁花似锦青春芳华。圣上如今待她恩宠不足却敬重有加,着她协力六宫位同副后,看似权倾后宫却深夜寂寥。
萧皇贵妃唤道:“秋蝉,取那架九霄环佩来。”九霄环佩乃伏羲式唐琴,制琴世家名□□威传世之作,其音温劲松透,天籁绕梁。她十五岁入侍东宫,以琴为绝,圣上特为她寻此世间绝品,如今新宠辈出,鲜有时日为圣上弹琴遣兴。
她焚香弹琴,一曲《凤求凰》引来了君恩流水长,未央长亭凤舞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