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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诗云:重露湿香幽径晓,斜阳烘蕊小窗妍。

姊妹四人领着各府姑娘往木樨清影而来,一路嬉笑玩闹,好不惬意。木樨清影原是贾母年轻时所建,假山环绕十来间精巧屋子,假山中引来一汪碧泉,绕山而过,四处植着木樨,丹桂、柳叶苏桂、籽银桂、日香、玉玲珑、三蕊丹桂、雪桂等各色名品,犹如仙境迷迭香飘九里。

木樨清影满地落黄,楠竹清桌三五摆在桂海之中,桌上碧溪迷雾清茶,以桂入馔细巧点心:桂子山药糕、蜜酿木樨藕、圆子七里香、花盏樨、黄林酥、水晶雪桂糕、奶酥凉桂,最是一盘冰皮花饼新鲜。原来凤姐照着后世冰皮月饼为样,做出了各样花色的饼糕,有菊花也有海棠、芙蓉、梅花、牡丹,各色惟妙惟肖,以鸿雁折枝团花花纹银碟盛置,夺人眼目。另设有斑竹案几,案上笔海如林,端砚、薛涛笺、金花罗纹纸、雪浪纸一色齐全。

假山碧泉环绕,桂子香沁入心扉,木樨树下品茗尝食,好不妙哉。姑娘们三五落座,闲话别后情,说些闺中女儿思,显得更为亲密。

廉阳府大姑娘周络姬拿出个唐式鎏金石榴花蔓草鸳鸯蚌盒,笑道:“前日才得的猫眼嵌烟晶戒指,也不甚稀罕,倒是听老祖母说,原是茜香国进贡之物。我瞧着颜色倒好,式样和咱们这里竟不大相同,故此拿来略表心意,姊妹们留着赏人罢。”遂亲自奉上每人一对儿,各位姑娘一一领受,又有探春促狭笑道:“姐姐的一番心意,哪里舍得赏人。我们受了姐姐的礼,倒没得回赠,这会子我说个海上故典给周姐姐听,可好?”

廉阳府二姑娘周络翎拈了快芙蓉花糕,一眨俏眸,笑道:“探春姐姐快些儿说罢,我倒听听什么海上故典如此稀罕?若是说的不好,可不算数。”

襄保侯府大姑娘谢令婉一面给她妹子谢令容拢了拢头发,一面啐笑道:“好个巧嘴儿八哥倒聪明,你姐姐送我们东西,你倒好意思要回礼呢。明日我回了姨母去,看不罚你抄经择佛豆。”

原来如今的襄保侯夫人同廉阳侯府一品将军夫人乃亲姊妹。络翎且不怕,虽是庶女却比姐姐更得嫡女欢心,嘴上也不饶人:“太太再舍不得罚我,倒是姐姐仔细些,前日我听姨母和我们太太商议,说要给姐姐许人家呢。”络翎童言无忌,众姑娘们俱抿着嘴儿掩笑,倒是是令婉大些略通人事,羞的面上通红,站起来就要捉络翎,嘴上恨道:“素日就数你话多,不撕了你的嘴儿,我再不活着。”络翎忙一闪身子躲在迎春后头,姊妹二人围着迎春一通追跑,倒转晕了迎春的头。

周络姬见迎春晕头,忙将她妹子揽在怀中,对表姐笑道:“别人不知,姐姐还不知,她这张嘴最叫人爱恨不得。如今且饶过她一遭,听探春妹妹说海上故典是正经。”又拿手一点她妹子额间,说道:“还不给大姐姐赔礼去,晚了我也救不得你。”络翎倒也乖巧,给她大表姐赔礼,方才丢开手去。黛玉看在眼中,虽有几分艳羡,却不十分感怀,只因邢夫人待她亲女一般教养,三春姊妹待她比亲姊妹还厚几分,最是融洽。

一时众人围着探春,她倒也不卖官子,笑道:“我知周姐姐最是爽利侠肠之人,几次来信提及前回那将军千金之故,今日便讲个解气的。”遂将贾母上午所述汾阳侯府如何两代皆娶了商贾之女笑话般说了。听罢,姑娘们你二言我三言论起来。

水灵珑挑着墨竹素攒盒里的蜜浸青梅递给灵月,轻笑:“原来竟有这些缘故。怪不得那日我回母妃,往后再不和李之寒往来。谁知母妃听说竟道,两辈儿了也改不得原本,往后很不必和他家姑娘来往。”周络姬拍手儿道:“摆着公府嫡女的脸面,原不过是商妇之女罢了,倒在咱们跟前摆谱儿。”

迎春谨守规矩,觉着背后议人有些不妥,忙招呼姑娘们吃点心,又拿话岔开道:“探丫头最是磨牙饶舌,老祖宗不过闲话几句罢了,她倒扯出一大篇来。咱们还是赏木樨起社的要紧。”

姑娘们听说,忙丢开手去,心下却又看轻李之寒几分。凤姐小厨房的点心倒赢得姑娘们一致交口称赞,那盘冰皮花饼糕最得青睐。不过一会子竟吃的一个不剩,迎春忙使绣橘去小厨房传话,再多多做些来,并将各色点心攒盘给姑娘们带回去。

黛玉见茶已三味,忙取出花笺展开,乃是前日限的韵脚,又道:“咱们不拘五言七言,以一炷香为限,如何?”姑娘们俱答应不迭,雪雁燃起一支梵素香,以为计时。姑娘们各自散开,有一二人悄声议论的,有独坐清思的,有绕着木樨林漫走的,唯有惜春和谢令容坐着吃点心,浑不在意,只一味大啖美食以贪口腹之欲。

谢令婉绕着木樨假山碧水行了一回,见她妹子还在吃点心,忙夺下她手上糕点,说道:“吃多了不克化,停住食别嚷不舒坦。这会子先做出诗来是正经,点心还怕没得吃?”

梵素香原是高棉进贡,其味氲气绵绵长远,一炷香约莫三盏茶时。待香燃尽,姑娘们围着案几写出诗来,惜春小丫头也搁下点心,到案几前写诗。黛玉拿帕子替她抹了抹嘴角儿边,笑骂道:“四妹妹倒还记着作诗?万千别写出一股二嫂子小厨房的味儿来。”惹得众人笑做一团,惜春嘟着小嘴,觑了一眼黛玉道:“我吃着点心便把诗做了,如何?”别过脸,只管将诗誊录纸上,一手簪花小楷尽得黛玉心得。

一时收齐了诗卷子,各人坐下评判一番,有推黛玉为魁也有推崇水灵珑者,一时相持不下。黛玉拿着水灵珑的诗细细品了一回,倒说:“很有幽栖居士月待圆时花正好,花将残后月还亏,须知天上人间物,同禀清秋在一时之韵,品之悠长。若要我论,自该推此为首。”众人细品,方觉意蕴深远,推水灵珑夺魁。

姑娘们又坐,丫头们复奉上木樨清茶,摆上冰皮花饼糕。水灵清忽而想起,忙笑道:“前日府上遣人送帖子来,有探春妹妹信笺,说是得了好顽的。信上说的那样热闹,这会子倒不见拿出来。”

探春恍然道:“瞧我这脑子,竟忘的死死的。”忙唤雪雁取了纸牌来。姑娘们见着新鲜,都跃跃欲试,迎春忙讲了规矩和玩法,倒很快便上手了,都喜欢不已,顽的竟忘了时辰,直至各府奶奶遣丫头来催方不舍惜别。周络姬姊妹又请姑娘们落雪赏梅时,往她们府里赏花起冬寒梅花社不提。

这里不说各府姑娘家去如何自制了纸牌顽去,也不说三春并黛玉将木樨宴所做之诗以簪花小楷誊录,又制了几副纸牌送给凤姐,消闲度日。

只说到了九月中旬,凤姐七月身孕,身子越发笨重,每日思思怠倦,又因元春钻了空子侍寝,日日忧心,饮食懒怠,急的贾琏没法,请了太医每日来把脉。只说这一日,黄喜公公遣了心腹来送信儿,说贾女史已封做选侍,无品无号,属最末二等。李贵妃原在圣上跟进了一车美言,想为贾女史讨个贵人位份,皇贵妃娘娘只一句:贾女史惫懒侍职,便打消了圣上之念,只封做选侍。

贾琏忙将这消息告之凤姐,凤姐大喜。萧皇贵妃果真比之李贵妃有分量,况且此时贾元春已不年轻,年年大把鲜花似的女子飞蛾扑蝶般挤进宫门,一夜承欢不过寂寥花红罢了,又有萧皇贵妃阻在里头,只怕晋位无望。若再加则王氏幽静,银两再不似从前般无限供给,更是雪上加霜,举步艰难。

凤姐开怀心绪,多吃了碗碧粳米荷叶粥,又略尝两块蜂蜜蛋糕。贾琏见之更欢喜,忙道:“我早说了无事,只娘子多忧思。昨日我往咱们都中五座庄子巡了一遍,倒都很好。我看了账本子,这月末该算大帐,约莫包总有三千银子呢,不过半年功夫。”

凤姐一本之策,笑道:“咱们江南那大庄子这一年收益更好些,包总有三千多银子,料想年下还能送好些东西来。我瞧如今且攒下这些钱,年后还往江南置办庄子去。我陪嫁小庄子的收益咱们只管花用了,人过一辈子难不成为攒几个银子倒要苦了自己不成?爷有看中的相好只管买了来,别愁坏了。”

凤眼俏生生,把个贾琏呕坏了,狠狠搂在怀里,拿手指一弹凤姐额头,佯怒道:“我辛苦忍这几月,你倒还敢来招我。只怕晚上该借娘子纤纤小手一用。”凤姐一听这没正形的话儿,忙拿话混过去:“昨日锦青来说,老太太传老爷问话,说大姑娘侍寝只怕晋封有望,过几月还放二太太出来。你道如何?二老爷满口回绝,只说王氏阴毒,怕出来也败坏门风累及子女。”

贾琏顺着凤姐的话,嗤笑道:“老太太原不过为大姑娘晋位时好看些,如今不过无品选侍,距旨意晋封还十万八千呢,倒没了由头。”他倒不怕祖母期盼落空,只管为他大房算计。凤姐笑颜开开,宛转流眸,勾起了贾琏才未完之句,腆着脸垂涎道:“好个娘子,竟拿话支吾我。才说晚上皆娘子纤纤玉手一用,可肯么?”

凤姐听他又提这话,恨得牙痒痒,拿手一捶他膀子道:“我说正事儿呢,二爷只管没个正形。”

贾琏哪里肯放过,拿话再三再四逼凤姐落口实。凤姐狠狠剐了贾琏,没好声儿道:“二爷自己没手不成?”也不知为何,后世男女无关防,由着性子欢爱度春宵,凤姐在后世虽谨守规矩,倒也不扭捏,同男友也偷试几回,到了这里却羞涩扭捏起来。

贾琏垂眼调笑道:“我的手儿抱着娘子,哪里有空闲。还请娘子援手一二。”又附在凤姐耳边密语几句,夫妻嬉闹缠绵。贾琏这日夜里锦帐内可有借得娘子纤手,暂且按下不表,只说元春寒宫寂寥。

自那日一夜承欢,元春奉命迁出关雎宫,入住凉风台,拜叩萧皇贵妃娘娘时,得了只一句:往后好好儿跟着李贵妃侍寝罢。这话摆明着已知内情,元春心惊不已。

自那夜后,她竟不得面见圣颜,原先满心自以为靠李贵妃该封个贵人,谁知竟只得了选侍,后宫分位最末二等。宫中花容娇颜处处有,她早已熬尽了最鲜亮的时光,如今又得罪皇贵妃娘娘,往后只怕萧索堪忧也。她不由想着拿银子邀买人心,收几个圣架身边随侍宫女太监,或可得些便利也未可知。

元春几次三番悄悄透过夏公公徒弟小贺子家去,请她母亲捎银子进来,谁知小贺子只见了她伯母邢氏一面,说她母亲闭门礼佛为她祈福,公帐上该她每年花销的例项银子早支了。末了小贺子只拿五百银子回来,还道是她伯母私给的体己银子,叫她宫中万不要委屈了。

元春拿着银子,恨不得摔了。这些年她为阖府进宫博前程,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熬油似的走到这一步,如今却只拿五百银子叫花子一般打发她。她母亲乃掌家太太,如何无缘无故竟闭门礼佛?难不成是大房使了伎俩夺家霸业?元春虽自小教养贾母跟前,看似琴棋书画才学出众,内心却尽得她母亲真传,一门心思认定她伯父一家子无能无德,原该偏居一隅,进宫磨砺这些年,也不该初衷。她入宫多年,以金银手腕交好六局尚宫女官,巴结奉承娘娘们,故此才入萧皇贵妃关雎宫侍奉,原想着离圣上近些,多几分指望。谁知萧皇贵妃端方,平素最恨女官、宫女心存非分奢想,耽误她至今。

元春心存怨恨,拿一百银子给小贺子,嘱咐他寻贾府大总管赖大问个明白究竟,看她母亲到底为何闭门礼佛。小贺子得了银子,嘴上答应替她办事,又顺嘴奉承几句,心中却嗤笑她失了母家大宗银子仗腰,没油水可捞谁还拿她当盘子菜?

小贺子收妥银子,回明他师傅夏德忠,次日便调派出宫办差,就手替元春寻赖大问话。谁知还未到宁荣街便遇见黄喜公公的徒弟小历子,二人的师傅面上虽井水不犯河水,私心暗里却早斗的天翻地覆,故此他二人在此撞见,没了宫中规矩束缚,更嘴不饶人互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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