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花开两支,暂表一枝。只说贾琏骑马到了黄喜公公外宅,早有小厮侯在门口,迎贾琏往内堂而去。黄公公迎在东厢门口,请贾琏进去坐下奉茶。黄公公面色平常,瞧不出端倪,贾琏倒急了,忙问:“公公寻我,不知有何贵干?可是宫里消息了?”
黄喜坐在花梨木苏工京样胡床上,穿着内使监背花盘领窄袖衫,长吁道:“二爷,这回咱们慢了一步,昨儿我派去的小冶子回说,昨日夜里圣上宠幸了贾女使。今儿早上,皇贵妃娘娘传我问话,我全回明白了。皇贵妃娘娘倒说你们一家子不易,往后若有事,凡她能做主的,自然少不得替你们做主。这回的事儿,只怕没得宛转,只得暂且按捺一时。”
一听这话,贾琏惊心不已,一时头皮麻麻,真真应了他娘子的话,宫中事风云万变,半晌儿说不出话儿,略回过了神,问道:“黄公公,这可如何是好?皇贵妃娘娘可有训示?”如今只好瞧瞧萧皇贵妃可有主意。
黄喜见惯了宫中暗涌,不慌不忙道:“她们虽得逞,却也无甚紧要。到了这般田地,二爷还顾及颜面情分不成?依我说,倒是任凭皇贵妃娘娘施为的好,横竖不伤及您一家便是了。”
贾琏细细思忖一回,说道:“自然听皇贵妃娘娘的,只这事如何便叫她得逞了?”既已卷入后宫纷争,无倒要问个清楚明白。
黄喜盘着核桃,摇头道:“后宫里的事儿,说不清道不明。小冶子回说,昨日夜里李贵妃陪着万岁爷后院子赏夜樱,谁知半晌儿却说寒凉,往抱夏里换身衣裳。这档儿正巧贾女史路过,不知怎地竟入了万岁爷的眼,当夜便侍寝了。皇贵妃娘娘今日竟未发作贾女史,倒使我出来告之你,叫你妥当预备诸事。二爷,你府上每年供贾女史几多银子花销?”
贾琏心中不岔,面色铁青恼怒,瞧这手腕儿,断不是先前那聪慧乖巧的大妹子,真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竟变了个人,长吁道:“明面儿上每年大约五六千银子,这亦是家中老祖母答应的。只前些年二婶娘当家,暗中各处克扣贪墨公中花费,年年送进宫去总有二三万银子。”邢夫人婆媳接掌家事后,粗略查了旧账,自元春进宫后,各处多了好些不实支出。
黄公公轻笑道:“这贾女史也算没本事的,年年二三万银子的使费,这些年也没个进溢,银子不知往哪里打了水漂儿了。要我说,二爷还是留着银子孝敬长辈儿的好,这么白填进去可惜了。”凡宫中娘娘或女官,多由娘家贴补银子,只凭份例银子,只怕打发赏人也不够。再有便是拉网结盟,邀买人心等处处花费银子,只是多有花了银子无甚助益,白白添补进去的。
贾琏也知宫中乃银子说话的地界,忙道:“如今家慈掌家,我回去说一声便可。只怕老祖母不依,还照每年三四千银子的送,可使得?”王氏虽不堪失信贾母,元春却是老祖宗的心肝和期望。
黄喜一抬手儿道:“竟顾着说话了,请二爷尝尝皇贵妃娘娘赏的顾渚紫笋,拢共不过几十课茶树。”贾琏这才回过神儿,果真茗香悠远,细细品了一口,赞道:“名不虚传,顾渚紫笋乃清茶绝品。”
黄喜素来脑子快,动作慢,只见他慢慢儿细品香茗,手中盘密纹狮子头核桃,笑道:“一年三四千银子,翻个浪儿便没了,不甚要紧。只贾女史侍寝之事怕瞒不过,还请二爷回去同预备着,万不要慌了手脚。闻听贵府二太太闭门修佛,这倒很便宜,想必二爷心中明白。”黄公公此言明着提点贾琏,务必使王氏闭门礼佛,若出来大家都不便宜。
贾琏如何不明,忙拱手道:“请公公放心,我回去便禀明家父家慈。”只怕这事得长房合力,方可办成。
一时又商议诸事停当,贾琏忙告辞家去。他下马先往贾赦外书房回明,贾赦怒火急心,将书案上文房一概扫落,恨道:“她倒做的出,面子里子全不顾了。这同那些丫头有何分别?一肚子的诗书读进了狗肚子了,下贱玩意儿。”贾赦恼恨元春侍寝,又忧心她来日得宠飞身,怕王氏又母凭女贵,将他一房压制下去。故此狠骂元春,只把她比作府里想爬主子床的丫头,却忘却当年自己如何赞许将她送进宫中博前程。
贾琏见父亲盛怒,不敢言语,退却一旁。贾赦发作一番,到底无法,只得吩咐贾琏道:“你先回你太太去,往后一年只许送三千银子进宫,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贾琏知他父亲无甚好主意,还是家去和太太、凤姐商议的好。
贾琏忙应下,辞了贾赦往自家小院而来。凤姐正和邢夫人说着话,忧心忡忡等他家来。邢夫人见贾琏穿着缂罗锦织金粉米纹深衣,面色敷着一层晦气,不及他请安行礼,忙摆手问道:“琏儿,黄公公寻你何事?”
贾琏忙行礼回道:“儿子无用,请太太赎罪。”将今日见黄喜公公前后细说一遍,因忧心凤姐身子宽慰道:“黄公公倒说不打紧,万事凭皇贵妃娘娘处置,横竖不牵连咱们。”
邢夫人哎了一声,险些儿晕过去,倒是凤姐硬挺,劝慰道:“太太不必担忧,咱们只管不给银子,想必大姑娘在宫中施展不开。便是老太太那里,想个法子敷过去,不叫二太太出来便是。”原来她预备了两手算盘,既如此也顾不得元春,且先保住自己要紧。
过了好一会子,邢夫人方悠悠回转过来,愤恨道:“这可做的什么孽哟。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好容易这一年横操劳竖盘算拼了个局面,才过上净心日子,倒又出了这蛾子。她个毒妇专管和我过不去,到底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孽债啊。”贾琏夫妻只得好言劝慰,又将黄公公之计说了,再三包票有皇贵妃娘娘在,元春升不上分位。
候着邢夫人好些,凤姐悄悄的将她之策说了,引得贾琏、邢夫人没口称赞,三人定又细细商议,定下计策,只等着二房一行人不提。
这里且揭过暗涌纷争,只表姑娘们的木樨宴。这日姑娘们早早起生,梳妆打扮。因不是出门见客,姑娘们倒按着各自喜欢梳妆,迎春身着丁香牡丹纹云锦软缎长袄裙,外罩银红匣锦织金大袖褙子,挽着流云万福髻佩掐丝嵌珠玉叶钗,簪着万字不到头流珠长步摇,鬓边一路六只金蝶缀脚,通身端方气度。
她打扮停当,先去瞧黛玉,只见她身着素月浣花锦交领袄子,素色长袖对襟褙子,挽着坠马髻簪一支南珠素钗,笑对迎春道:“二姐姐倒早,我才梳了头呢。”
姊妹正相携出门,可巧探春领着惜春来,倒着穿着一色的衣裳,外罩秋香雨丝锦短袖直领对襟短袄,下着苏绣孔雀开屏马面襕裙。只是探春梳着双丫福环髻,佩着累丝金凤和一支流苏金叶步摇,华丽不失方格,惜春梳着双丫雁翅髻,佩着百蝶穿花镂空簪,鬓边一朵朝颜花,一路六枚金碟展翅的缀脚,小巧巧娇萌萌。
姊妹四人会齐了,先往贾母屋里请安吃早饭。恰巧宝玉也来请安,扭股糖儿般滚进贾母怀里撒娇道:“老太太,听说今儿好多女孩儿来咱们家,让我一起去罢。没得在家塾里闷得没心思念书。”贾母虽纵宝玉厮混内闱,却不许他出去坏规矩,这亦是贾母内外分明的做派、
贾母拍哄着宝玉道:“今日俱是各世交家的姑娘们,你如何能去?在家中横竖都是姊妹倒不打紧,到外头去,咱这样人家的小爷不守规矩可遭人笑话。”宝玉听见贾母不允,又混世魔星一般只管不依不饶,哭道:“老祖宗就依了我罢,听说这些姑娘俱是文采精华,便让孙儿见识见识可好?见天儿在家塾里听些禄蠹混账话儿,怪闷的。”
听见宝玉这般说,贾母佯装唬着脸子道:“这话不该,读书识字如何倒成了禄蠹混账话儿?叫你老子知道又该锤你,再不上学去,仔细告诉你老子去。”宝玉自小受惯了娇宠,女孩一般在内闱厮混,倒不怕贾母,只深惧贾政,忙出去上学要紧。
姊妹四人俱抿着小嘴儿暗笑,贾母搂过她们,笑道:“这猴根子只怕他老子。一会子姑娘们来了,好生招待着,也不枉费这几日的排铺忙碌。”见着几个娇巧巧的孩子,打扮的娟秀可人,欢喜在眼底。
不一会子尤氏领着秦可卿而来,今日她们婆媳代为招呼各府的奶奶们。贾母略提点几句,又说了些各府的闲话。迎春到底忍耐不住,问道:“老祖宗,上回在北静王府赏桃花,汾阳公府的大姑娘倒有些不同。”姑娘们因在北静王府见识了汾阳公府大姑娘李之寒的尖酸性子,回来缠着邢夫人问了一回,才知汾阳公府的大太太原是商贾之家出身,很有些怪道。
贾母一点儿迎春小脑袋,笑道:“别以为我不知,跟着去的嬷嬷早回明了,你们受了汾阳公府姑娘的气,这回独独不请她。不是我背后议论人,这姑娘真真没个体统,想必是教导不当所致。你们不知,她母亲原是宫廷供奉家之女,商贾之女见识短浅也难免。”
尤氏忙笑道:“先前也听得说汾阳公府大奶奶是商贾出生,我只纳罕商贾之女倒进了公府之门,还是袭爵长子呢。”士农工商,商最末等。
贾母搂着姑娘们,轻笑道:“老辈子的事儿了,你们如何得知。论起来话长呢,横竖无事将给你们听听无妨。”原不该在姑娘们跟前说这些,只是姑娘们停住不肯走,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便罢了。
贾母拍着惜春,笑道:“汾阳公府原是军功封爵,他们老公爷和咱们老公爷原在一处行军,故此两家才往来。这些年淡了许多,你们不请她家姑娘,也就罢了。他们家如今袭着三等将军,打前两辈起便迎娶商贾之门的姑娘。你们原不知,如今他们府里老太太便是内务府金银器皿采办,人称金银周家出身。”不说姑娘们,便连尤氏也听住了,笑道:“到底老祖宗经过见过,我们再不知道的。金银周家倒是豪富,却富而不贵,如何进得公府的门槛儿?”
贾母端了越要清影瓷的茶盅,细抿着香茗,略嘲讽道:“这世上什么事没有,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原先他们家先老公爷四个儿子,早年在外出行军,吃了败仗险些儿丢了性命,亏得周家人救治,才捡回命来。为报此大恩,应允给长子聘娶周家姑娘素琴为妻。汾阳老公爷是个硬气人,为报恩不得已为之,只是周家人可恶,拿捏着老公爷这点子性子欲与欲求,素琴大奶奶又厉害吃醋,闹的天翻地覆,竟活活儿气死老公爷。老公爷过身后,她长子袭爵不过十来年便病死了,大奶奶生的长子袭爵,便是如今的三等将军。这大奶奶商贾出生,不愿给儿子娶世家大族的姑娘压她一头,便在娘家族里挑了个姑娘,娶进了门。”
尤氏这才恍然,凑趣儿道:“这事儿倒有趣,原来竟不知,只听闻汾阳府大太太是商贾出身,倒不知老太太竟也是。咱们这样人家,模样根基倒是次等,最要紧是人品出生。”遂瞧一眼秦可卿道:“这孩子虽母家不是大富,倒也是官宦世家呢。”
贾母拉过秦可卿的手道:“我就喜欢这孩子。比凤丫头还俊俏灵巧些呢,只吃亏没凤丫头那八哥巧嘴儿。”说着一屋子都笑起来。
才放下秦可卿,有端看四位姑娘道:“咱们虽是中等人家,姑娘教养的倒还好。这几个丫头出去,都是规规矩矩的,哪里会信口扰扰遭人嫌弃呢。这商贾之家的女儿,说是和咱们的姑娘一般丫头婆子环伺,教养嬷嬷看护着,到底没底蕴些,小家子气。”
尤氏忙应和道:“老祖宗说的是,便是我们家也不同商贾家结亲,没得子孙后世叫人指点说闲话。”
不一会子,各府奶奶领着姑娘们进来给贾母请安行礼,尤氏婆媳忙着招呼款待。贾母倒喜欢几个姑娘,俱给了厚厚的尺头见面礼儿,又坐下叙话客套。贾母见姑娘们早按捺不住,遂笑道:“这几日院中木樨开的正好儿,姑娘们一处赏花儿去罢。”
有了这一句,姊妹四人忙迎着姑娘们往后花园木樨清影而去,照前回议定的规矩,各家只带一个丫头。这回少了李之寒,十一个姑娘随性笑闹着,倒也没人拘着,最是畅快惬意。
北静王府大姑娘水灵珑牵着黛玉手道:“前日妹妹送的香囊儿母妃瞧了很喜欢,说巧妙雅致,活计鲜亮流云,险些儿拿了去。”
黛玉轻巧一笑,道:“不过我一点子心意给姐姐顽罢了。太妃若喜欢,改日绣了精巧的奉上。”
水灵清忙凑过来,嘟着小嘴儿道:“显见得林姐姐只同大姐姐好,把我们理也不理一下。那样细致的香囊儿怎不见送我一个。”黛玉倒笑起来,还未及说话,探春倒上来笑道:“知足吧,林姐姐把那套打南边带来的那套竹根子抠的小家具送你,我眼馋了半年也不得呢。”
姑娘们好容易见一回,说不完的体己话儿,道不完的闺中秘密,欢喜往木樨清影而去,候着她们的有是怎么样一场曼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