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云诡谲翻云覆手木樨清影众美闻香
这里说凤姐同梁嬷嬷商议停当,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便散了。梁嬷嬷出去只说凤姐不过胎动,无大碍。掌灯十分,贾琏家来,凤姐将梁嬷嬷之言说了,请贾琏明日务必往黄喜公公的外宅走一遭儿。夫妻细细商议一回,又打点礼物预备着,一宿无话。
翌日,贾琏吃了午饭打点妥当便打马出门,出了宁荣街往西而去。黄喜乃两位内廷首领太监之一,与夏德忠平分秋色。只是黄喜和梁嬷嬷一般,原是先太后跟前伺候的,后去了先皇后宫中当差,根基比夏德忠深些。如今他虽升做首领太监,却一直跟着萧皇贵妃一派。
贾琏到了黄公公外宅,门房投了名刺和梁嬷嬷信笺,不一会子便有管家迎他进去,一面行礼一面道恼不迭:"我们主子不便出迎,请爷进去叙话。"黄公公为怕叫人知道他结交世家,虽宫中太监多有结交世交外官者,只为防李贵妃爪牙。贾琏也不恼,只随着管家进了宅院正堂边上的东厢,想必这是黄公公素日起居之所。
黄喜早迎出了屋门,彼此寒暄一番,让进屋里坐下吃茶。黄公公素来与贾府无甚大往来,这回见梁嬷嬷信笺才请贾琏进来说话,若不然必定推说不见。黄公公同梁嬷嬷可不是一般交情,十几岁起便一起在先太后宫里当差,互相扶持这些年,情分匪浅,况如今又同属萧皇贵妃一派。
黄公公撇着茶末子道:"才韵平信中都明说了,这后宫前朝之事论理奴才原不该多嘴,只是牵扯皇贵妃娘娘,那就得两说了。"韵平是先太后赏梁嬷嬷的名字,起先都喊她韵儿,后来升了姑姑,便成了韵姑姑,再往后便是韵掌事,最后成了梁嬷嬷,只有黄喜自今还喊她韵平。
贾琏知后宫派系泾渭分明,忙道:"这是自然,还烦请公公想个辙,把这事儿平了才好。"贾琏虽是世家弟子,却好和世人言谈机辩,颇懂言语进退。
黄公公搁下茶盅子,笑道:"你们家素来和王纪有些交情,倒是很好。只是后宫的事儿他可就寿星老儿打飞腿--力不从心了,比不得我们伺候娘娘的,依我看这事儿急不得拖不得。"黄喜和王纪公公乃自小儿拿扫把的情分,说起来倒更随意些。
贾琏忙道:"请公公明示。"遂又笑道:"瞧我这脑子,竟忘的死死的。"忙使林之孝奉上礼物。这是凤姐打听了才预备下的,一对儿铜镀金凤喷球五子夺莲钟。
贾琏笑道:"素闻公公对西洋钟表颇有些研究,这是前日内人新得的,我们搁着也是牛爵牡丹白糟蹋了。"贾琏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黄喜见这时辰钟,喜欢的紧,只是他宫中浸润多年,早已悲喜不惊,遂点头道:“二爷如此客气,咱家谢过了。这事儿前我些日子便得信了,还没探明白,故还不曾禀报娘娘。这么着,这几日我使人暗中盯着,一有动静便先一步下手。”贾琏不只何为下手,忙问其详。
黄公公笑道:“这便看二爷保不保贾女史。若是保,使些手段悄声儿湮灭了,保准无人知晓。若是不保,我只往皇贵妃娘娘那里回去,请娘娘定夺便是。”
“这.......”贾琏到底心善些,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恨王氏狠毒杀他亲母,恨不得食肉寝皮,只是元春与他小时同养在贾母跟前,很有些情分,于心不忍。
黄喜悠悠撇着茶末子,见贾琏举棋不定,知其中必有缘故,说道:“才韵平信中写明,你们府中二房很有些龌蹉,可你大房救了七殿下,想必是良善之人,不如听我一句罢。我早知府中有人在夏德忠那里使了银子,说句不当的话,那可是个王八藤子,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这事儿明面上是收了银子办事,实际是给皇贵妃娘娘下绊子呢,只怕贾女史被蒙蔽也未可知。再者说,贾女史好歹是府上姑娘,若真叫皇贵妃娘娘责罚了,府上也没脸面。不若我悄悄将这事儿熄灭了,再去娘娘那里求个恩典,年下放阴时恩准贾女史归家嫁人,如何?”深宫女子命不由己,为青云扶摇叫人蒙蔽是常有的事儿。
贾琏一听,果然不错,忙道:“谢公公周全,若是恩放回家嫁人,最好不过。”贾琏到底狠不下心,如此既解大房之围又灭后患之忧。
黄公公一摆手儿道:“不用谢我,若没韵平的信,我少不得公事公办,回禀娘娘去。若是娘娘往后得悉此事,念在你一门救七殿下之功,想必也不会怪罪我这老奴。”黄喜不过场面话,他私下必要知会萧皇贵妃的,念在贾赦一家的功劳面上,想必皇贵妃能松松手指,放贾女史一条生路。
贾琏拱手致谢,黄公公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府上乃功荫世家,二爷手拿把攥是要袭爵的,我如何敢当。”黄喜见贾琏言辞谦委,又救七殿下有功,想必日后稳站皇贵妃这头,很有几分结交之心。他是阉人,却不同夏德忠之流,虽也收些好处,大是大非当前却从不糊涂,这也是他从洒扫太监一路爬升到内廷首领太监的法宝,从先太后到如今的萧皇贵妃,没有一个主子不喜欢信任的。
黄公公又和贾琏商议有一回,拟定了章程,又叫贾琏预备二百银子打点盯梢的小太监,倒不是他贪财,只因宫中是用钱说话儿的地界,使他派去盯梢的徒弟赚几两辛苦钱,这是他当大太监的手腕,吃肉的时也分些汤给别人。
贾琏忙应承下,还未掌灯便家去,先回贾赦,又和邢夫人凤姐商议。邢夫人忙拿了五百银子给凤姐道:“没有叫你小夫妻填补的理儿,这些拿去打点罢。”凤姐也不外道,忙收下银子道谢。她心中暗笑,后世父母为儿女结婚,买房掏空一辈子积蓄比比皆是,如今不过五百银子罢了,受之无愧。
这日夜里,凤姐待贾琏睡下,心中盘算着:如今二房暂且压制,元春那里也有大太监看着,倒是事事顺遂。只是贾府最终覆灭,有几宗罪状的祸源却是西府,贾珍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儿。为避祸,分宗乃上上之策,只怕贾母不肯答应,毕竟两府相依相持多年,倒得想些法子才好,她不是人人皆救的圣母。只是尤氏婆媳倒很好,冷眼瞧了一年,秦可卿想必还未同贾珍有染,便是后世红学家猜测公主身份也未瞧出破绽,只好且看且行。尤氏经她一年旁敲侧击再四提点,本就不是厉害人,更良善几分,若西府巢破家倾,倒真真可怜了,这又是一宗难拆的鱼头。如今大房卷入后宫纷争,原不该如此,只奈何世事无常,只好步步惊心,处处留神,眼前瞧着皇贵妃一派多几成胜算,只怕往后也该暗中尽分力才是。
凤姐夜半思虑过盛,第二日便有些不爽快,躺着歇一日,偏偏不肯安分躺着,想着法儿散闷。只因想起后世花样繁多的纸牌游戏,不免心痒,好在扑克牌简便,拿纸做一副便是。后世有学者考证,扑克牌源自唐代叶子戏,只是多数人认定叶子戏乃麻将雏形。她且不管那些,使小红请姑娘们来。
一时三春姊妹并黛玉进来,如今黛玉倒好些了,盖应请了太医院四位院正一同修方吃药,又日日吃凤姐送去血燕冰糖梨。姊妹们围着凤姐在拔步床边胡椅上坐下,见凤姐起色尚好,不甚要紧,便宽了心。
探春先笑道:“二嫂子巴巴打发人来请我们,想必是小厨房做了新鲜点心。若没好吃的,我们回去操办木樨宴是正经。”
凤姐一点探春小脑袋,笑道:“三姑娘一张嘴儿真真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若不是怕老祖宗和太太不依,早掐了去呢。你们办木樨宴赏花做诗,都成了诗翁,眼里哪儿还有我这目不识丁的俗人嫂子,看那日谁给你们做了新鲜点心送去。”凤姐心中暗叹,她如今倒越来越像王熙凤,先前的本我竟丢了大半。
黛玉忙一扯探春,笑道:“你这话竟不通,如何没了好吃的便要回去,叫嫂子小瞧了去呢。你且等着,只怕嫂子有好玩儿的也未可知,若真真都没有,咱们也该给老祖宗请安去。”这话说着众人都笑了,便是一旁伺候的平儿也掩着嘴儿。
凤姐眼眸一转,凤目巧兮,笑道:“果真还是林妹妹聪明,真有好玩儿的,保准儿你们没见。哎,三妹妹瞧不上我这俗人,还是作罢。”听见说有好玩的,姊妹几个俱围着凤姐扯衣弄被撒娇儿。凤姐原不过逗她姊妹罢了,遂道:“这是小时在南边和南海郡来的几位世交姑娘学的纸牌戏。原是我不识字,叫你们来做了纸牌好取乐。”凡后世之事,一概推给小时在南边学的,这会子也无从查证了。
四位姑娘倒好奇,忙问详情。凤姐叫她姊妹取了纸笔来,先裁剪出五十四张大小一致的纸,将扑克牌的四色隐去,只以大小为准,又将J、Q、K二王变成夕颜、水仙、芍药、菊花、牡丹。四位姑娘能诗善画,半个时辰便做得了。
凤姐想着个简便的,忙笑道:“这纸牌戏有十几种玩法呢,咱们先玩个抽夕颜花吧。”扑克牌的玩法何止十几种,不过凤姐只会玩只这几样罢了。抽夕颜花不过是她信口说的,后世叫抽乌龟或抽鬼牌,多为孩童所喜。
凤姐细细说了纸牌戏大小分别,规矩种种,又拿出菊花、牡丹,抽了一张夕颜出来,笑道:“才说了,一副五十四张,凡是花色或数儿一样便是一对儿,只除了菊花和牡丹,余下的全成对儿。如今先拿出一张夕颜,剩下的照人数分,每人一份。再各自把成对儿的捡出来,剩下些不成对儿的相互抽。抽着和手上的凑成对的便捡出来,看最后那张夕颜留在谁手上,可明白了?”姑娘们都是聪明的,也听得七八分,忙催促着顽起来。
姑嫂几人围着拔步床玩起来,俱欢喜不已,竟玩了大半日。天色渐晚,凤姐忙止住了,笑道:“天色好晚了,明日再玩罢,一会子老祖宗该打发人来催了。”
姑娘们竟不肯罢手,凤姐再四催了方不舍的放下纸牌,探春还笑道:“这纸牌戏咱们多做些,木樨宴正好儿教她们顽去。”
凤姐忙收起纸牌,打趣道:“才说你们赏花作诗,清风雅致。这会子倒和我这俗人学着玩纸牌,快别教给人家的姑娘去,倒像是我带坏你们似的。”黛玉扑哧一笑,忙从凤姐手里抢过那纸牌道:“这副给我们罢,一会子教老祖宗去,明日做几副细致的给嫂子。”
正说着话儿,贾母遣了玻璃来接娘们吃晚饭,说西府送了新鲜野鸭炖付笋汤,最谙姑娘们吃。姑娘们拿着纸牌,小厨房里包了点心,又看上了凤姐搁架上两样细致金嵌八宝小船,打家劫舍一般摄去了。凤姐倒不在意,不过是些没用处的摆设罢了,姑娘们喜欢只管拿去,倒是舍不得那副纸牌,只嘱咐她们快些儿做几副送来。
吃了晚饭,贾琏才回来,说是请贾芸坐馆西席李先生吃酒,谈些贾芸课业之事。贾琏言说,先生很夸了贾芸一番,下一科可直取乡试等话不提。
又过几日,宫中却没了动静,凤姐左等右等只没一点消息。到了八月二十九,姑娘们木樨宴的日子。只是规矩姑娘们不得自个儿出门,皆有嫂子陪伴而来,故此又在后花园子曲溪阁里摆上几桌宴请各府奶奶们。只因凤姐双身子不便,故此请了尤氏婆媳来陪客,凤姐只在屋里照料着小厨房。
近午晌时,林之孝家的进来回事,说黄公公遣了外宅的小厮来,请二爷即刻往他外宅走一遭,有要紧事。凤姐不知怎地,心头直挑,忙催促贾琏道:“二爷,想必黄公公有要紧事,你快些儿去罢。”忙命小红伺候贾琏换衣,又嘱咐了好些话儿。
贾琏见她这般,忙笑道:“娘子很不必如此担忧,只怕是黄公公平息了事儿也未可知。”
凤姐摆手道:“宫中事风云万变,谁也难料。二爷还是快些去罢。”这里贾琏出门,打马往黄喜外宅而且,那里凤姐在家思虑重重。
到底姑娘们的木樨宴如何黄公公请贾琏所谓何事?是将事儿平息了,还是风云再起?今日且按下不表,只等明日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