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在永熹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年落下,那夜在角楼之上,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两靥被染得酡红,不知是寒风吹得,还是那花雕醉得。
子时之后,祁珩起身告辞,她拢着墨梅锦缎的大氅,提着盏四角镂空的方灯站在风口送他,祁珩回眸微微的笑着的模样,黑沉的眸子里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清瘦的影子,不知怎的,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来,像是羽毛拂过平湖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
大年初三,她的禁足解除,颜诸担忧她的身体时时让她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省的憋出病来。
这一日,天暖日晴,微风浮动池边几枝柳枝,卓妈妈照顾她日常起居,礼仪规范也时时训导着,颜辛楣在圆椅上坐的端端正正,面带微笑,做出温婉的模样来。
“姑娘嫁去了陆府,可比不得府中,要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卓妈妈正苦口婆心的说着。
那边银朱正从垂花门进来,身后跟着灰色盘领袍的小厮,走到她身边道:“姑娘,孙行带来了。”
孙行这才抬起头来,怯怯的唤了句姑娘。
颜辛楣和蔼的笑笑,看着他疑惑的眼神,才道:“我今日唤你来,是为一件事。”
孙行不解的望着她,上次教坊司事件过后,颜辛楣便再未出过颜府,他有些惶惶然的以为是颜辛楣禁足之事迁怒于他。
“我前些时日听说你和我房内的小满情投意合?可有这事儿?”
孙行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他以为颜辛楣要问罪,可是看她脸上又带着和煦的笑容,他才点头。
颜辛楣眉眼都舒展开,看着他有些害怕的模样,安慰道:“我这些天琢磨着,小满从浣衣坊到我屋里做事儿,屋内有银朱半夏伺候我,屋外事事有霜月打点,我便想着......”
话还未说完,便见孙行“噗通”一声给她跪下了,慌张喊着:“姑娘,小满家里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您若是辞退她,可让她怎么活呀?姑娘要我做什么我尽心做便是,一句话的事,我一定能办好。”
颜辛楣闻言有些好笑,想起前月小满为孙行不惜要害虞氏性命,如今孙行也为她求起情来,看来两人的确心仪对方,她做的的确没错。
“你快起来,跪在地上作甚?我哪是要辞退她。”颜辛楣微顿,又道,“我是想着你俩情投意合,小满在我屋里帮衬不了什么,索性做个牵线媒人,圆一桩姻缘也好。”
孙行有些错愕,眼珠子都快瞪直了,卓妈妈也是愕然,她没料到姑娘竟是有这样一番打算。
“你几番瞒着府上送我出去,算起来我也不能白让你跑这几趟,还受了些委屈。”她去教坊司的事孙行送她去的,颜诸大怒,要责罚孙行,是她拦下了。
“姑娘这是要将小满许给我?”孙行大惊,颤声中却带着惊喜。
颜辛楣笑着点了点头,小满之前为陈氏做事,后来到了她屋内做事,虽然被事事细致谨慎,可也比不得半夏银朱来得贴心,索性将她许配给孙行,一来万一小满仍是陈氏的眼线,那么便借此拔除了;二来,孙行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她将小满许给他,算是让孙行欠了她一个人情,以后办事更尽心些。
“我想着你和你兄长,一个每日为颜府送货,一个每日为商铺送货。听闻你母亲病重,娶个媳妇也好照应不是?”
孙行闻言,脸上浮现出戚戚之色。颜辛楣觉得有异,遂开口一问。
不料孙行却说:“前段时日,家母已经病重去世了。”
颜辛楣惊愕,又听他续道:“兄长也已经给商铺辞退了。母亲听说这事儿后病愈加严重,年前没多久就去了。”
半夏皱了皱眉头,插嘴道:“你们孙家可是签了契的,一家子都是镇国侯府的人,怎地还有辞退一说?”
孙行垂着头,犹豫道:“不仅我大哥,潭曲坊一带的铺子许多长工都给换了,据说是王管事的意思......”
颜辛楣眼神变了变,难怪不得有人被辞退后毫无怨言,王管事是二夫人陈氏的弟妹,身后有二夫人撑腰,那还有人敢禀报上来。
她想了想许久,前世府中许多事情她都没好好查探过,虞氏出生金陵世家,陪嫁的嫁妆应该不少。可前世虞氏去世后,她在账簿上算来算去也只有一百来两银子,根本没剩下许多。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在陈氏做了嫡母之后,便将虞氏留下的财产吞了个精光。那么现在她母亲怀孕,府中事务交予陈氏打理,她终究还是一个侧室,许多事情仍需要打点上下,笼络人际关系还是需要大把的银子。
尤其是垂涎这嫡母之位,难免不会难免不会向颜府的财产动手。
“孙行,除了你大哥,还有多少人被辞退了?”这件事有些不简单,陈氏想趁这段时间将颜府的权力掌握在她手中。
“还有几个账房先生,外加一个绸缎布庄的老板。”
颜辛楣默了默,看来这事儿陈氏早就有了打算,想向颜府的几个铺子下手,辞退了忠心颜府的老仆人,好换上她自己的人。
“姑娘,这件事老奴也有所耳闻,潭曲坊那几个账房先生,亏空账目数量实在太大,王管事查出来此事都交给大夫人过目。这件事夫人也是知晓的。”
卓妈妈是跟在虞氏身边的老人,性子随了虞氏的良善,当下听孙行这么说,全然没有怀疑到陈氏身上。颜辛楣可不这样想,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上一世陈氏是怎样从温顺无害的模样一步步落出她的利爪,直到将整个侯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
“明着给娘提这件事,就是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潍乐坊是怎样的情况,还是要去亲自去上一趟。”颜辛楣揉揉发疼的太阳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翻了年,眼见着可以歇上几日,却连安生日子都要没法过了。
这厢正惆怅着,那边霜月从月洞门进来,看见颜辛楣行了个礼,瞥了眼孙行才道:“外头的莫喜来报,说是二公子要去潍乐坊,李安前天请了假,府中只得一位马车夫,二公子催的急,叫孙行去前院。”
颜辛楣站起身来,思索道:“我记得前些天二哥可是在忙兵部官员的品级与选补之事,不是抽不得空出来么?你去问问,说是赶得急我可以去潍乐坊一趟。”
正愁如何寻个由头去查查那边的账目,颜辛楣弯了弯唇,露出愉悦的笑容来,这不,真是大好的机会。
霜月去了很快便回来禀报,果不其然颜辛楠有要事在身,去年朝廷几位老臣退居金陵,朝中又是一番暗流涌动,官职变动,直到年底也没忙出个头绪来。听说颜辛楣要替他去潍乐坊,当下便松了口气的答应了。
颜辛楣笑了笑,吩咐半夏和银朱,“今日难得晴好,你俩便陪我去一趟潍乐坊。”她倒是要看看,陈氏到底能在账目上做些什么手脚。
卓妈妈叹了口气,姑娘如今有个警惕心也是好的,为府中去查账目她也多说不得,只是忧心颜辛楣的身子,大病初愈那受得了这等崩波。
晌午时分,颜辛楣马不停蹄的让孙行驾车去潍乐坊,谁知刚出府门便遇上了许久不见的陆禹。
陆禹今日穿了蓝锻宝相花团领衫,衬得他清俊的面容更加白皙,他在途中拦住颜府的马车,温润有礼道:“车上可是彦卿兄?”彦卿是颜辛楠的字,颜辛楣一听便知是陆禹。
颜辛楣无奈的掀开帘子,道:“是我,我正要去潍乐坊有些要紧事,你可是去府上寻我二哥?”
陆禹见是他,露出欣喜的笑容来,有些意外,“我只是见是颜府的马车,以为是彦卿兄。妙妙,我是来找你的。”
他俩隔着车壁说话,颜辛楣的态度不温不火,瞧了他一眼便道:“不巧今日我正有事......”
像是怕她拒绝,陆禹凑近了两步,笑容如同清风般温润,道:“我可否一同前去。”
陆禹这个人时常固执得厉害,她若是不同意,怕是要在这儿耗上许久了,她略一沉吟,便点了头。
未出阁的姑娘和男子同坐一辆马车终究不好,何况车内还有半夏和银朱两个丫头,陆禹为了避嫌便去了车辕和孙行并驾,一路马蹄哒哒,两人也是无话。
颜辛楣也不管他,只靠在车壁上休息,一会去了潍乐坊少不了一阵周旋,她得养好精神才是。
半夏打帘瞧了瞧外面乐得自在陆禹,皱着眉头道:“姑娘......就这样让陆大人驾车怕是不妥。”
颜辛楣缓缓地睁开看,不甚清明的视线在车顶微微一顿,“难道叫他进来与我们同坐?”
他一个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将来还要晋升的,如今和一个马车夫并坐,不仅折了身份,日后传出去,他要怎样在官场上立足?
陆禹无他想,他只是觉得今生能重来,能伴在她身边多一刻是一刻,哪怕这样两两相对,寂静无话。
颜辛楣放在车帘的手微微一凝,终是掀开来。
陆禹的背影颀长,竟比前段时日看着清瘦不少,细细弱弱的身子坐在不算魁梧的孙行旁边也显得削瘦不少。她本想狠心些,让陆禹死心,好让他娶个贤惠淑德的姑娘,也总比和她这个未来都看不见的人耗下去。
如今看到他这幅模样,她倒是不忍心起
颜辛楣目光一痛,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终是无声。
马车在巷子转了个弯,绕进细窄的甬道,颜辛楣正准备放下车帘,忽闻到一股燃烧纸钱的味儿。
她复掀帘去看,甬道间有一老头蹲在青石的墙边,一面哀哀凄凄的哭泣,一面将手中的纸钱洒进烧得正旺的火盆里。那火苗舔着纸钱一下窜得老高,霎时映照亮那老人的脸。
在这样长而寂静的甬道,看到这一幕,颜辛楣浑身打了个冷噤。
“孙行,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