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长谈过后,一切照旧银朱照顾她日常起居,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事儿,安生养伤的日子也过的漫不经心。
冬至朝会过后,临近年末,燕京各处的守卫不断加强,街上巡逻的除了禁军,也时时见着身穿锦衣卫服饰的缇骑,按着腰间的雁翎刀来回打量出城进城的每一张面孔。
颜辛楣伤好的差不多了,靠着湘妃竹的窗扉便是发上一整日的呆,日子渐渐的闲下来,如同流水一般静静流淌,可是颜辛楣知道虽然平静,可谁又料得到接下来不会是飞遄急流的险壑呢。
宫中事务繁忙,南北镇抚司处下的五个卫所,将历年的刑狱案件核对复查,陆禹便是接管了这档子事儿,整日忙的不见人影,颜辛楣见他不来找她,也不必想些托辞去应对,也省心了不少。
镇国侯府喜上加喜,来年两门婚事都定在了年后,颜辛楣倒是不急,陆禹同她这事,她倒是能缓缓,实在缓不了届时再另想法子,至于颜辛楠用威远公府二房嫡女那事儿,两家瞧了日子,递了庚帖,只等着年后张灯结彩一番迎娶进门来。
她倒是不能遂了陈氏的愿,只是现在她伤了胳膊躺在床上,日日等得别人照顾,除了心思转的灵活,哪还有其他什么法子,一切只等年后了。
一晃一月过去,便到了冬月三十日,除夕之夜颜府一片热闹,下人们领了年例,平日跑腿儿勤快些的丫鬟仆役们便多得些,说出的吉祥话也溜儿多了,堂中游廊处也忙得越发尽心了。
除尘、祭祖过后便是守岁,半夏闲不住,帮着府中的管事张贴楹联,大红色菱领夹袄,下着蓝色散花长裙,鬓边坠着零散的珍珠穗子,檐下四角方灯映着她酡红的容颜格外的俏皮。
颜辛楣拢着袖子站在廊下,清瘦高挑的身材,清清淡淡的面上挂着笑,大病初愈的身子还见不得风,银朱拿来大氅给她披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末了笑道:“听说这张贴楹联的方式还是从民间传来的,府中丫鬟们觉得喜庆,便禀告了侯爷,侯爷虽没说什么,却也是点了点头。”
颜辛楣觉得好看,唇角弯了弯,“‘三阳始布,四序初开’这联上的对子,倒也挺有意思的。”
银朱难得见她展露笑颜,一时意外,觉着她心情好,病也去的快,便道:“冬夜风大,姑娘在廊下站着,刚好的身子得好生养着,今夜守岁便由我和半夏守着。屋子暖和,姑娘到里间休息。”
颜辛楣摇摇头,眉间温润,“都说‘守岁’是为了来年有个强健的身子骨,你家姑娘我今年时运不济,不好好替父亲母亲祈福,却自私去休息么。”
“那我守着姑娘。”银朱也不强求。
颜辛楣瞧了瞧她,清丽的容颜显出疲惫之色,便道:“你也累一天了,快去歇着的吧,我过了子时便去休息。今夜除夕,也用不着你伺候了。”
颜辛楣体恤她,银朱心里感激,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的眼神给制止了。遂无奈的行了个礼,躬身退下了。
见她走远,颜辛楣便回身进屋拿了坛花雕,藏在怀里便推门出去了。
除夕守岁,颜诸和两位夫人都在祠堂进香,她踱着步子,慢腾腾的穿过垂花门,过游廊,扰了几个弯从花园的小径过去,一路绕开了不少的仆役。
不多时便走到了廊芜西南角,潺潺流水绕着园子而行,一处角楼静静伫立在月色之下。
她慢腾腾的挪步上楼,二楼临风,雕花窗扉大开,四角用竹篾撑起青幔,高空的风吹来,顿时有些凉意。
颜辛楣刚坐下,将酒盏斟满酒,就往窗户外望去,这里临高,是西南角,远远的可见燕京繁华的一隅,隔得远了还可以看见江岸那一路连水的高脚灯笼。
她收回视线,往下一瞥,却不经意间撞进一双清泠的眸子中。
祁珩看见她时,她随意的倚在雕绘牡丹花的窗扉旁,青幔帐子在屋内翻飞,衬得她身形越发纤细。她目光迷离,端着折沿白玉的酒盏小口小口的抿着,视线望得极远,也不知在看什么。
颜辛楣向下望去,这是侯府的后巷,一般是杂役们送货进的地方,不知他一尊贵的王爷来这种陋巷作甚。
“颜三姑娘这么晚了不在屋中好生歇着,却在这儿临风喝酒?”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微微一笑。
“王爷这么晚了来侯府作甚?”她不答,却反问他。
祁珩一愣,到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总不能说只是随意走着便走到了侯府吧。
“府中极闷,便出来透个气。”戈载同王府的侍卫们喝的得多了,大着舌头将他自己在南靖的糗事全部给抖落出来,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他却觉得无趣。
“王爷皇亲国戚,宫中大宴,自然该宴请王爷,想必宫中热闹不比王府少,王爷如何觉得闷?”颜辛楣侧着头看他,曼声道。
“往日在南靖,同将士们宰羊烹酒,好不热闹,如今却是要冷冷清清一个人过了。”他略低首,语气中有淡淡的无奈。
想必是宫中赴宴归来,又想起如今境地来,怕也是觉得凄凉难耐。颜辛楣头一次觉得他,到替他感到难过。
“你我俱是一人,长夜凄冷,颜三姑娘何不请我上去坐坐?”他站在巷子里,拢着袖子藏在阴影处,角楼檐角的灯笼衬得他的容颜晦暗不明,只觉再描摹几笔,怕是要入画了。
不等她回答,他便径直一个跃身而上青墙,颜辛楣起身给他开了门,便见他带了一身薄寒已经立在门口了。
祁珩今日穿了金地缂丝蟒纹曳撒,膝襕处绣着海水江崖,外罩一件黑色团云织花暗纹大氅,眉目严肃,隐隐透出几分压迫的威严来。颜辛楣以前远远的瞧他,觉得他只比燕京那些清秀的公子哥要高大些,可每每站在她面前时,她总觉得他要比他高上许多。
角楼上,颜辛楣生着暖炉,一上来祁珩便觉得有些热,遂取了大氅放在一边,而颜辛楣却依旧拢的严严实实。
放在在下面时,隔着翻飞的青幔他没仔细瞧她,这下坐在她对面才看见她今日穿了葱绿地妆袄裙,前襟和胸上绣着缠枝菊花、茶花暗纹,外面披着墨绿锦缎的披风,衣角绣着几枝斜散的墨梅。
平日见她总觉的她穿的过于寡淡,如今暗色花色,衬得她的五官又深邃许多。
颜辛楣不觉他在打量她,托起琵琶袖给他斟酒,淡然道:“王爷喜欢喝花雕么,我这里只有这一样酒,味道寡淡了些,比不得宫内那些酿造几十年的好酒。”
“喝多了会醉的,酒这东西品一点无伤大雅,过了头就不好了。”如今这样两两相对,颜辛楣敛去平日的锋芒,和他这样静坐着,倒也一时意外。
她不介意,端起酒盏又是一口,微微一点辛辣,从喉咙直辣道肚里去方觉舌尖有一丝清甜,“这个东西不醉人,我以前和辛夷一起的时候,趁着夏日燥热,放在井里凉着,能喝一大壶。”
顿了顿,她眼底的星光忽然寂灭下去,又抬头笑了笑,“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恍若隔世。”
祁珩知道辛夷说的是侯府的四姑娘,他多少能猜出其中的缘故,他浅酌一口,抬眼问她:“你很难过。”
颜辛楣笑了笑,望着窗外的高空,“难过什么呢?早就被恨意给替代了。”
虞氏故去的那三年,教坊司的那三年,如果没有那股子恨意支撑,她怕连那几年都支撑不过。
祁珩想起颜侯生辰那次,那时第二次见她,站在沁水池旁,浑身散发着冷意,面目憎恶的将侯府四姑娘一脚踹至水中时,他都觉得他战场杀敌无数都不如这姑娘来得狠绝。
那时,他分明露出了杀气。
后来他看见她噗通跳入水中时,才知道她根本没想要她那庶妹的命,那时他忽然又觉得她有胆有谋,镇国侯府的颜三姑娘他遇见的世家贵女是有那么一些不同。
再后来,灵山寺相遇,兴安坊她浑身血污的不顾高扬额马蹄冲出来拦住他的马车,他本打算无意掺合,却听见她清朗的声音,破例让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似乎每一次相见,她都是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却觉得这样的姑娘无论她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深陷险境却一样的镇定自若。
他从小在燕京长大,少年时先皇为了历练他,将他封了军衔,领军在外征战,而后又在南靖驻守五年。他是血火里活下来的男子,哪怕回了燕京,骨子里的军人铁血到底抹不去。
也是这样的性子,他欣赏同样有烈性的颜辛楣,到比那些待字闺中,说起话来也是吴侬软语的世家贵女要好上太多。
“都过去了。”他脸上无甚笑意,“本王能在这儿陪颜三姑娘喝酒,姑娘如今也总算是安宁不是?”
她勾了唇角一笑,拢着袖子从善如流的回答:“说起来,倒是要好生谢谢王爷那日送归丝帕,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事来。”
祁珩余光轻扫,她低眉的样子,看着实在顺眼。
他修长的指节压着杯沿,那日颜府的事他事后也派人稍稍打听过几次,得知她那日在堂中不顾刑部侍郎萧大人的面子咄咄逼人一番,他倒是觉得十分有趣,“本王一介莽夫,留着女儿家的帕子作甚,还是早早的还了较好。却不料能还能化解姑娘的危机。”
颜辛楣见他落出一副十分意外的表情来,又说自己一介莽夫,他不过身材生的高大些,面容却是俊朗如岩岩之松,比起这燕京秀美的男儿来倒多了硬朗之美。
她难道就如此好骗?
她替自己斟满了酒,又将他的杯子满上,带了笑容举杯敬他,祁珩有些意外,先是一顿,后笑着回敬。
长夜漫漫,冬日的燕京寒夜里又飘起几点飞雪来,年末的最后一日,却迎来第一场雪。
颜辛楣拢着手,定定的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屋檐,长串的红色灯笼映着闪着晶莹之色的雪花,于薄寒中终究带了俗世的烟火味。
角楼里,炉火寂寂,清凉的花雕入喉辛辣,却祛除了夜里的薄寒。
城楼那边的钟楼敲响,颜辛楣转过身来,琥珀色泽的眸子里盈满点点飞雪,她弯起起朱唇笑道:“子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