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始末便是如此,颜辛楣听得心惊,额上不禁冷汗迭出,打湿了她鬓边的碎发。陆禹瞧着她脸色不好,忽白忽红的,料想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头一次听说朝廷内部的阴暗,想必是吓着了。
前世镇国侯府满门被灭的惨案如今还历历在目,颜辛楣冷漠的神色就浮现在他的眼前。或许方才他不该让她一同来的,她这样的明媚活泼的人,就应在日光下活得坦坦荡荡。
安顿好沈永年和江康之后,已是未时,过不了多久便是颜府门禁的时刻。她急忙往潍乐坊赶去,到了之后商铺里的王管事才知来得不是颜二公子,却是颜三姑娘。
颜辛楣容不得他,便令他将过往一年的账本调出来一查,起初王管事面有难色说是没有二位夫人的允许,即便是颜府人也不能查看账目内容。颜辛楣登时就沉了一张脸,冷冷的呵斥了王管事几句。陆禹候在一旁,目光也有些冷然,王管事瞧着两位今日有备而来,颜辛楣又是镇国侯府的嫡长女,论尊卑也不是他能随意打发了。
他转念一想,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不过是色厉内荏,终究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账本一出,颜辛楣只是略略翻过几页,将前年的账本一对比,便沉了脸色,顺手扔给了陆禹。陆禹也只翻了两眼,便看出不对来。
陈氏果然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若是今日二哥来查探,即便发觉不对,也不会将此事抖落给颜侯爷,最多也是回了颜府与二夫人陈氏对峙,都是母子,心连着心,多半听陈氏软语几句,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她不禁心惊,幸好今日她发现了端倪,否则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临走时,颜辛楣吩咐半夏将账本收走,却受到王管事的阻挠,陆禹也不过冷言冷语几句,便将他吓得噤声。
“今日借你的威风可是做了不少事。”她笑着,若是没有途中遇见陆禹,王管事也不是她轻易能对付的。
“妙妙,我一直想着能多抽些时间出来陪陪你,直到年前也没能来见你一面。”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听说刑部不仅来了人,颜侯爷似乎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颜辛楣无碍的笑笑,似是不在意般,“你纵然公务繁忙,但也给颜府送了礼,那些从天竺来的,颜色艳丽的小点心我很是喜欢。”
陆禹见她开心,知道她喜欢心情也好了起来。
离开潍乐坊的时候,陆禹重新雇了一辆马车,他也不避嫌径直和颜辛楣同乘一辆,半夏和银朱则是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车轱辘往前走了,坊间散了集市,那些金翠耀日,罗绮飘香便不复存在了,只剩冷冷清清的街上和清晰可闻的马蹄声。
颜辛楣拖着腮,食指挑开帘子往窗外看去,明明只是青瓦石阶,她却只是久久的看着,也不知能看出什么来。
陆禹瞧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已经褪去孩提时代的婴儿肥,圆润的包子脸渐渐的变得尖瘦,水灵的杏眼也如圆月一般透彻清亮,她渐渐的长大了,在他空白的时日里,能独当一面能面色不改的斥退咄咄逼人的刑部侍郎萧钦。他守在她身畔,却还一直将她视作孩子。
她的手就在不远处,他垂眼望着,只要探过去就能握住,但是越克制就越渴望。
陆禹明白,自他重生回来时,她便已经不是那个拉着他的袖子,仰着酡红的圆脸唤他陆禹哥哥的颜辛楣了。
“妙妙......”寂静的空间里,陆禹这一声打破无声的尴尬。
颜辛楣转过头来看他,藕色莲纹夹袄衬得她容颜如出水的芙蓉一般,嫩白嫩白很惹人喜爱。
陆禹硬生生的将头别过去,他怕见她这幅样子,他会舍不得放手。
只是默然了片刻,他便开口道:“你真的不愿意嫁给我?”
颜辛楣怔愣住,一双眸子里闪烁不定,她听他续道:“我想了许久也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你从灵山寺跌倒后醒来,整个人便换了个人似得,可是我多少能了解后宅那些事,我想我能保护你。”
颜辛楣抬眼看他,“不,你不能。”眸子清亮的如同高悬的明月,虽然亮却冷。
灵山寺的主持说她逆天改命是要造天谴的,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多拉一个来和她受罪。陆禹之于她就如同那抬头才能仰望的明月,清清冷冷,遗世独立,她颜辛楣是从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爬出来的厉鬼,她又怎么去玷污了明月的清辉?
“是,我不能。”陆禹笑着,眼里的星光寂灭。
他喜欢她,自小就喜欢着,甚至长大以后他都认为颜辛楣是他将来要娶进家门的媳妇。像护宝一样护着她长大,他想既然他喜欢她,就不会情愿她皱眉头,他希望她能开心,希望她眼里只看得到笑容,哪怕在她心里从此没有他的位置。
“陆禹,我很好,很多事情我能处理的,你不用担心。”颜辛楣笑容淡淡。
他这样处处为她着想,到让她难过,可是感情的事也不能勉强,她不喜欢陆禹,强嫁入陆府,两人整日干对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把话说的清楚明了,省的两人到头来互相埋怨。
马车停在了镇国侯府,颜辛楣朝他颔首,便要掀帘下去,却被陆禹一把握住手腕。
“一月十五,汴河灯会,妙妙可愿陪我一晚?”陆禹看着她,琥珀色泽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她的容颜,其中似乎带了难以拒绝的期许。
颜辛楣一顿,唇角弯起,勾勒出一抹淡然的笑容,“好。”
陆禹也笑笑,松开了手,颜辛楣从他的掌心抽手离去,一阵凉风从虎口穿过,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
颜辛楣甫一进府,就有仆役侍从迎了上来。半夏回过身去,望着停在侯府门前那辆黑楠木身的马车,厚重的帷裳将陆禹的身影隐去了大半,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银朱正走着,忽见半夏用肘子撞了撞她,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和陆大人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方才姑娘下车是脸色似乎有些不好,陆大人也静静的坐在车里,瞧着总觉不大对劲?”
银朱看着颜辛楣清瘦的背影,低声道:“主子的事咱们就少管了,姑娘爱喜欢那个便喜欢哪个,我们纵然知道了也能干涉么?”
半夏歪着头,恍然大悟般,讶然:“你是说......”姑娘心中有了别人!
她这句话没说得出口,便被银朱惊慌的捂住嘴巴,给生生的噎了回去。银朱虽捂住了她的嘴巴,可止不住的她的心思,半夏乌溜溜的眼珠直转,她平日半刻不离姑娘,颜辛楣见过的人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她心里能有谁?
难不成是......半夏猛然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颜辛楣领着银朱和半夏两个丫鬟,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往虞氏的住所赶去,进了月洞门,两侧的游廊上仆役侍从来来去去,见了她都问了声安。她转过回廊,差点撞上来人。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对方是陈氏,一袭松竹褙子,削肩细腰,粉面含春威不露,见了颜辛楣清清淡淡的唤了声:“三姑娘。”
颜辛楣未语先笑,“二娘。”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得到风声,就来这里堵她来了。自打醒来以后她同虞氏还没这样打过照面,颜辛夷在时,手中的棋子用的顺手也没什么怨言,即便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到她的身上,于是便肆无忌惮起来。颜辛夷一走,她给个陈氏一个警告,除去如今账目这件事,她还算安分,所以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听闻三姑娘去了趟潍乐坊,可有什么收获?”陈氏笑吟吟,倒像是平日里的谈话般轻松。
颜辛楣也笑笑,“收获很大,二娘想不想知道?”
“不了,我就是想着娘家给我举荐了王管事这个人,也不知道尽不尽心。”陈氏似乎头疼般叹气,“本想让二公子去瞧上一瞧的,到是麻烦三姑娘了。”
听陈氏的语气,像是推卸责任般,难不成她想将做假账一事全部推倒王管事身上,还是说她早就有了对策?
颜辛楣语气有些冷然,“我是颜府的三姑娘,本就是分内的事儿,何来麻烦一说?”
顿了片刻,她续道:“这王管事是二娘的亲戚,行事可都是听二娘吩咐的,那么今日一事二娘是否早就该知道了?”
陈氏做出一副惋惜状,两人不过唱戏一般,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其实心里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三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还能让王管事做些什么糊涂事不成。”陈氏笑吟吟道,从颜辛楣身旁走过去,又侧过身子来,“还是说三姑娘想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妾身身上?”
不是要将做假账一事推在陈氏身上,而是这件事本就是她所为。陈氏是个聪明人,无把握的事情她不会做,明知王管事是她的人却还让他沾染上颜家的铺子,窃取颜府的财产,她到底是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