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梅洛抚摸着短须,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很重的钱袋,不过这个钱袋不是用来贿赂他的,相反他正在贿赂坐在对面的人。
那是个身材很胖的男人,一件有着很多条纹的宽大外套穿在他身上似乎像个正方形的大盒子,这人的脖子是找不出来的,混圆的下巴完全戳在了胸前,就好像直接在上面装了个有着五官的圆球。
因为过于肥胖,这个人不得不不住的喘息,没说一句话都会先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听上去就好像不时开了关,关了开的挤压房门的门轴。
“这不行,哼,我不能答应你,哼,要知道这种事如果被被发现我可是会丢饭碗甚至掉脑袋的。”
男人似乎是在摇头,不过似乎发现这个动作有点艰难,就改为轻轻晃动几乎快要被上下眼皮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
“要知道如果政府一定要提出贷款,他们可以找的人很多,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找那些犹太人,虽然他们很讨厌可至少他们的钱就只是金币而不掺杂其他什么东西。哼。”
“您这么说可是让人很不愉快,”诺梅洛微微皱眉“财政官您是认为从我们的手里贷款难道就是掉进阴谋里了吗?”
“哼,好吧那我就把话都说清楚,”肥胖的佛罗伦萨新财政官尽量让自己脱离椅背向前倾了倾身子“我们都知道你是代表谁的,我在意的是如何维持佛罗伦萨的收支,而你希望把教皇的影响带到佛罗伦萨,可如果你认为用要求我们在佛罗伦萨发行货币的方式解决你的难题,我不可能同意的,哼。”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您同意呢,我们都知道佛罗伦萨的财政负担已经很重,如果你们不能迅速解决这个问题,佛罗伦萨人对你们的支持也会降低,毕竟你们必须证明自己比萨伏那洛拉更好才行。”
诺梅洛微微皱眉,他没想到这个新任财政官居然这么固执,不过他也知道尽管已经从萨齐那里得到了某种默许,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萨齐本人就可以决定一切,佛罗伦萨的势力也不是萨齐一个人说了算。
“我们会度过难关的,”财政官丝毫不让,他伸出粗重的手指在面前的钱袋上按了按,然后向前推回去“听着,哼,我们要的是能和我们只在钱财上打交道的商人,不是准备把手伸到我们城市里来就不肯走的阴谋家,哼。”
诺梅洛神色不愉的从财政官的家里走出来,他看到还有好几个人在等着财政官的接见,从这些人当中他看到了几个犹太人。
“大人,怎么说?”一个随从迎上来小声问。
“这是个很固执的人,”诺梅洛回头看看财政官家的宅子“不过他很聪明,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萨伏那洛拉最终会被推翻了,因为他根本不懂得怎么为自己挑选合适的助手,如果当初由这个人担任财政官,佛罗伦萨也许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可是他拒绝我们了不是吗?”随从听出了诺梅洛话里的意思。
“是呀,很坚决的拒绝了,他甚至说宁可忍受犹太人的高利贷也不肯接受我们‘好意’。”当说到好意的时候诺梅洛自嘲的笑笑。
“那怎么办大人?”
诺梅洛向广场方向看了看,那里还有一群人在不停忙碌,时不时的可以看到有人拉着平板车从街上走过,上面盖着的草甸子下露出一双双僵硬的脚。
“等着吧,他们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呢,也许到了那时候会变的聪明些。”
听了诺梅洛的话,随从明白的点点头,想想和那件大事比起来,其他的事情的确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亚历山大接过奥孚莱依递过来的盘子,羊肉汤的味道让他有点发腻,虽然对士兵们来说每天能吃到这个已经是很庆幸的事情,可他却实在有点吃的厌烦了。
这让他琢磨着是不是该给已经去了卡斯蒂利亚的杰姆斯·哥伦布写封信,让他尽快找一条贩卖香料的途径,不过亚历山大也知道这个生意并不好做,如果不是属于不停消耗的物品,等同黄金的高昂价格让香料甚至险些代替黄金成为流通的货币。
事实上在一些地方香料还真的曾经作为货币使用,那种退回到以物易物方式的商品流通一度让金银的价值不停跌落,不过那时候也让一些聪明人趁机发了大财。
自己是不是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赚上一趣÷阁呢,亚历山大这么琢磨,然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世界太大了,能赚钱的机会也实在太多,不可能所有的机会所有的钱都要赚,如果那样自己也就变成了个只会追求财富,而最终可能也会因为财富而消亡的人。
如今这个时代里富格尔家无疑是最成功的商人,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积攒下了惊人的财富,不过富格尔的弊端也很明显。
他们如今财富的来源是依靠马克西米安皇帝,甚至在多年后他们还用自己的财富推上去了一位新皇帝,但是正因为这样他们也不得不依仗着皇帝的力量维持家族的繁荣。
当有一天这个依仗变成反噬的时候,富格尔家就难免要尝到自己当初酿下了苦果了。
一个士兵跑过来递过来一封信,打开信后看着里面的内容亚历山大轻轻皱起了眉。
“大人有麻烦了吗?”奥孚莱依知道信是从城里送来的,看亚历山大的样子,应该是有些事情出了岔子。
“看来我们得到城里走一趟了。”亚历山大站起来,这两天他没事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着下面城市,而再美丽的景致时间长了也会厌烦。
“佛罗伦萨?”奥孚莱依看着下面的城市有些激动。
“佛罗伦萨,”亚历山大点点头,回头看看奥孚莱依“如果有时间你可以去拜访一下波提切利还有奥弗尔,不过我想最伟大的那位你不会见到,他现在应该不在佛罗伦萨。”
“大人您是说李奥纳多?”奥孚莱依有点激动,又带着点失望。
“对,李奥纳多,那位很有名的人物,”亚历山大笑了起来“不过将来他的另一个名字会更出名。”
“什么名字?”奥孚莱依疑惑的问。
“达·芬奇,李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亚历山大转身向国王上另一面的方向看了看。
那里有一座并不出名的小镇,至少如今并不出名,但是在几个世纪后这个小镇的名字将会享誉世界。
因为在这里曾经出生了一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一。
这个小镇,叫芬奇镇。
马希莫再见到萨伏那洛拉的时候,已经不是在那所市政厅后面的房子里,而是在距离市政厅不远的佛罗伦萨中心监狱。
这里是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多年来曾经被关在这里的有在斗争中失败的政治家,也有曾经身份显赫的主教,而如今萨伏那洛拉就关在这里靠近东北角的一个单独的牢房。
因为牢房的地势很高,虽然窗子不大却并没有被挡住阳光,马希莫走进来的时候,看到萨伏那洛拉正依靠在阳光直射的墙壁上,闭着眼睛让上半身沐浴在阳光里。
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伤痕,一只眼睛高高肿起几乎睁不开了,而嘴唇上撕裂开的一个口子隐约看到看到里面鼓胀的牙床。
“他们打你了?”马希莫问了句,然后不由自主的摇摇头,他觉得自己这么问有点虚伪。
“为了让我承认自己犯下的那些罪行,”疼痛和伤势让萨伏那洛拉的声音听上去含糊不清“他们会公开处决我吗?”
“在这之前还要经过公开审判,”马希莫先是冷漠的回了一声,然后想了想蹲下身来“你可以请求宽恕开恩,只要你肯向教皇认罪然后请求特赦,也许还有机会活下来的。”
“你是在劝我向亚历山大六世求饶吗?”萨伏那洛拉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的歪头看着马希莫“我也许有罪,但是我的罪行就是还不够虔诚,所以我无法感召其他的人,而且我的确畏惧了,当听说我会被判处极刑的时候我害怕了,甚至当他们殴打我的时候我因为受不了也认了罪,这都是我的罪行,可要我向那个罗德里格·波吉亚和他的那些同党请求宽恕,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你知道吗那是真正的堕落,如果那样我即便活下来最终也只是个已经没了灵魂的躯壳而已。”
“你不肯请求宽恕只是因为怕被人责骂是谈贪生怕死,你担心的的也只是这些而不是你的所谓信仰,”马希莫站起来冷冷的看着萨伏那洛拉“你关心自己的名声比关心民众更重要,你只是害怕别人对你的蔑视。”
萨伏那洛拉的头动了下,他的眼皮用力抬起向上看着站在面前的马希莫,然后露出个微笑。
“也许你说的对,我太在意自己的名声了,为了这个我宁可付出生命也不肯向那个波吉亚低头,不过这难道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吗,他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与他为敌者的下场,而我成全了他。”
“你真的不怕死吗?”马希莫盯着萨伏那洛拉,他希望从这个人脸上发现哪怕一点点的畏惧和恐慌,他觉得需要发现这些才能让自己内心里感到一丝平静。
萨伏那洛拉的肿起的脸微微一滞,他似乎在想什么然后脸颊轻轻抖动一下。
“是的我要死了,我其实很害怕的,”萨伏那洛拉自语似的低声说“我不知道自己死后是不是会上天堂,他们之前逼迫我承认的那些罪行让我觉得自己会被打入地狱的。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不是吗,我现在只想知道上帝会如何审判我的行为,至于那些人的指控我只是在受不了痛苦的时候被迫承认。”
马希莫默默看着面前的人,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他知道自己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一幕。
这让马希莫有些不舒服,他以前从不为多愁善感的事情花费心思,可现在这个萨伏那洛拉的声音却好像带着某种魔咒般总是钻进他的脑袋,甚至当他看到这个人因为熬不住刑罚认罪的惨相之后也无法让他把这个人从脑海里驱除出去。
5月11日,佛罗伦萨政府宣布对萨伏那洛拉进行公开审判。
尽管堆在广场上的那个硕大的火刑台,已经让审判的结果早就众所周知,但是很多人依旧希望能从萨伏那洛拉自己那里听到他亲口认罪。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场暴动的正确。
审判由一个11人的审判团进行,当那些身穿盛装的审判团法官们走进广场,登上搭建好的木台时,广场上所有人发出轻轻的“噫”声。
那些法官神色阴沉的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其中有几个人的神色间隐隐露出忧虑。
“我们得判处他极刑,”一个坐在中间的法官声调低沉,他用眼角的余光向两边分别瞥了一下“审判必须是合法的,必须是能经受得住最苛刻的质疑的。”
“可是那些民众……”一个左侧的法官有些担心的小声说“有人会为他辩护的,还有人支持他,特别是那些平民。”
“相信我,人们只会想听到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所以我们只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就可以。”
首席法官低声吩咐着旁边的同伴,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了一根镶着铜头的沉重手杖,“嘭”的用力向着桌子上一顿。
“以上帝赐予的公正与高贵的弗洛伦萨人赋予我们的责任,我在这里宣布这个法庭拥有审判与裁决的权力,”首席法官站起来大声宣布“我们将听取对犯人的控诉并予以甄别,最终确定这些指控是否真实。现在,带上犯人吉洛拉莫·萨伏那洛拉!”
随着首席法官的命令,广场上的人群中发出了更大声的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一辆早就被注意到的囚车投去。
黑色的求车门打开,一个人从车里缓缓走下来,也许是阳光太过耀眼,他抬起手先是遮在眼前,然后缓缓放下。
一张脸出现在了人们面前,瞬息间整个广场上响起了一阵如浪潮般的喧嚣。
马希莫感觉到了坐在旁边主教的隐隐不安,他向那个人身影看了看,随后就闭上了眼睛。
审判早已注定,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呢?
马希莫忽然觉得有些厌烦,他隐约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不想看到那个人被这样一群人审判,就如同被人拉出来展览的猴子般受到侮辱。
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同情这个萨伏那洛拉了?
马希莫觉得有些奇怪,他向四周望去,看到的是一群贵族正在对那个人品头论足,他冷冷的观察着他们,嘴角不禁挂起讥讽的笑容。
就是这些人在萨伏纳洛拉掌权的时候小心谨慎的屈服在他的面前,他们不敢穿奢华衣服,不敢佩戴珍贵的宝石,甚至即便是在家里也小心翼翼,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哪个仆人就可能把他的言行向那些民众卫士告密。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公开的穿戴整齐,也可以在人们面前用嘲笑和讥讽报复那个之前一直令他们畏惧的人了。
马希莫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他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当听着控诉人大声的念着那些指控时,他微微抬头看向天空。
马希莫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回到佛罗伦萨是不是正确的,之前他心里甚至还都多少有些要报复萨伏那洛拉曾经下令鞭打他想法这时候已经没有了,他唯一想要知道的只是自己内心里那些越来越让他迷茫困惑的答案。
一条条的罪状在控诉,让人们惊讶的是萨伏那洛拉身边并没有一个为他辩护的人,或者说法庭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有能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人们开始变得鼓噪起来,有人对这个法庭的公正提出了质疑,但是回答他的却是驱逐的棍棒。
萨伏那洛拉始终沉默着,对于指控他既没有认罪也没有反驳,而之前早已经拿到的他认罪的记录成为了证明他认罪的证据。
当总共44条罪状完全念完后,已经口干舌燥的控诉人深深吸了口气。
“这个人的罪行是如此深重,我甚至怀疑他之前是用什么样手段且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我有理由怀疑他从魔鬼那里得到了某种可怕的诅咒和魔法,否则怎么可能如此欺骗了所有人?”控诉人大声的向法官们呐喊着“所以在这里我请求公正的法庭判处这个可怕的人为异端,也请神圣的梵蒂冈派来的主教大人甄别这个人是否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听到控诉人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教,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梵蒂冈来的使者将会是决定萨伏那洛拉命运的那个人。
主教缓缓站了起来,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认真的看向萨伏那洛拉,而是投向广场上的人群。
马希莫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当主教开口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心脏不由自主的轻轻一提。
“异端!”
那个声音从木台上向人群中传去,听到这个宣布的人纷纷发出了低呼,这低呼如水面上不断扩大的涟漪向着远处传开。
当着声浪传到广场边缘时,几个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人悄然离开。
“异端是魔鬼的力量,所以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能够诱惑他人,”亚历山大一边走一边低声自语“所以当人们做出疯狂的事情后总是希望把引诱他们的人形容成魔鬼,因为魔鬼的力量强大而无法抵抗的,所以他们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也都因为解释成难以抵抗这种可怕的诱惑而被原谅,但是事实上引诱他们做出这种事的绝不是那个异端和魔鬼,只是他们自己。”
听着亚历山大的话,走在旁边的诺梅洛心头猛跳,他的目光不由瞥向亚历山大。
“带我去见见那位财政官吧,”亚历山大对诺梅洛说“既然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那就需要有人给他好好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