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齐脸色阴沉的走进了在祈祷堂后面的萨齐宫。
以前那些被封闭起来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拆除,整个萨齐宫能供人活动的房间并不多。
以前为了响应萨伏那洛拉提倡朴素清贫的生活方式,萨齐不得不让人把自己家中大部分地方都封闭起来,现在却是因为要接管佛罗伦萨这个让人头疼的烂摊子,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修缮宫殿这种事。
只是成为了执政官之后,每天来拜访的人就多了起来,整个房子变得拥挤不堪,这让萨齐不得不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把房子整修一下了。
萨齐宫不算很大,只有20个左右的房间,整座宫殿是一个沿着中线左右对称面向大门的凹形,在凹形的中间,有个不算大的花园。
萨齐如今住在宫殿右翼的房子里,除了他自己,其他萨齐家的人并不都住在这儿,他们当中有些人住在距萨齐宫不远的街上,有些则在更远的什么地方。
并非所有萨齐都是那么幸运的,古尔维奥·萨齐当初能进入佛罗伦萨市政府,只是因为他比其他人更知道该怎么获得萨伏那洛拉的信任。
他回到佛罗伦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与之前那个庸俗堕落的自己决裂,同时他让人封闭了萨齐宫的大部分,因为它们是“过去堕落与丑恶的象征”,而后他又打听清楚了关于波提切利与萨伏那洛拉的一段近乎传奇般的神交。
作为被萨伏那洛拉最为厌恶痛恨的世俗艺术大师,波提切利却从萨伏那洛拉那里找到了洗涤自己堕落思想的办法,然后那位大师毅然放弃了他的艺术成就,转而投身于规劝其他那沉溺艺术的人,远离歧途的事业当中去路。
萨齐就是在打听到这个时候与波提切利成为了好友,而后通过这位痛改前非的艺术大师与萨伏那洛拉接近,进而最终得到了他的信任。
市政府的官员,财政官,然后是共同执政,再到如今推翻了萨伏那洛拉成为了佛罗伦萨的最高执政,萨齐似乎已经走到了他人生当中的最高峰。
但是古尔维奥·萨齐自己知道,事实却并非很多人想的那么简单。
亚历山大六世提出的条件让不但意外更加愤怒,即便是当着诺梅洛的面,他也险些因为怒火中烧而爆发出来。
允许教廷发行的货币在佛罗伦萨流通,这个条件让萨齐觉得就好像有一双手从罗马伸过来要扼住他的喉咙。
只要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铸币权的重要,更明白被人掌握了市场货币发行权对一个地区意味着什么。
特别是如佛罗伦萨这样的地方,如果任由教廷发行的货币充斥市场,萨齐甚至不敢想象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萨齐很想拒绝,而且他认为这不只是他作为佛罗伦萨执政官的责任,即便是出于个人利益,他也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最终他给诺梅洛的答复只是:“我需要考虑。”
做为曾经的财政官,萨齐比任何人都清楚佛罗伦萨的近况。
如果说如今的佛罗伦萨是个烂摊子,萨齐并不认为是在贬低或是污蔑。
如果一定要认真说,他甚至认为情况还要更糟些。
从比萨人开始了向佛罗伦萨倾入大批廉价商品的那时候起,在连续几个月的动荡中,佛罗伦萨人的金钱如流水般向外倾泻,没有人能挡住这种令人恐惧的浪潮,而随着囤积货物的佛罗伦萨商人们纷纷被这股商品大潮淹没,等待他们的就是相继的破产。
而后接下来就是那个杰姆斯·哥伦布的出现,这是萨齐自己参与,甚至亲手推动的。
正是因为他的关系,杰姆斯·哥伦布才能那么顺利的建立起了他的交易所,然后就是对那些剩下还没有破产的商人们的洗劫。
这一切在当时是萨齐需要的,一开始他想要成为这座城市中比萨伏那洛拉更重要的人物,而后随着局势变化他又看到萨伏那洛拉的统治摇摇欲坠的样子。
现在萨伏那洛拉已经被暴动推翻,他也如愿以偿成为了佛罗伦萨的统治者,但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堕入了一个之前早就设好的圈套。
洗劫佛罗伦萨的市场,掠夺整座城市的财富,然后在这座城市几乎陷入瘫痪的时候,再用发行货币的办法对佛罗伦萨予以致命一击!
萨齐甚至要对这一连串的举动由衷的赞叹了,只是这种赞叹之下却是无尽的苦涩。
该怎么办?萨齐从离开市政厅后就一直这么琢磨,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等待他或者佛罗伦萨的就可能是如今驻扎在国王上的那支蒙蒂纳军队的进攻,而他很清楚那些佣兵都是个什么德行,这从他指使那些“被激怒者”发动暴动时候就可以看出来。
那些佣兵在知道城里发生了暴动后,他们首先做的不是立刻赶赴暴动地点,而是先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退入了各自防守的堡垒,直到暴动结束后他们才走出来,至于事后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则是他们的任务只是防范外来的敌人,至于佛罗伦萨人自己要干什么,他们管不着。
城防军的这种态度固然让萨齐暗暗松口气,可他也由此知道了这些都是些什么人,至于说防御外来的敌人,他不认为那些城防军会真的为了佛罗伦萨与曾经击败过威尼斯人的蒙蒂纳军队殊死战斗。
另外萨齐也不会忘记发动暴动的武器正是那位蒙蒂纳伯爵提供的,这让他不禁暗暗怀疑佛罗伦萨城里是否有那个人留下的人。
至少在他看来那个杰姆斯·哥伦布并非一个真正纯粹的商人。
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了来自亚历山大六世的威胁。
如果自己拒绝,亚历山大六世会不会转而支持美蒂奇家?
一想到这个可能,古尔维奥·萨齐就不禁不寒而栗,他不会忘记当初在试图阴谋推翻美蒂奇家失败之后萨齐家遭受到的血腥报复,甚至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可一想起他还是胆战心惊。
一旦美蒂奇家重新回来,等待他们所有人的,就只有死亡!
似乎一切道路都没有了,萨齐看着面前的酒杯出着神,甚至连仆人走进房间都没注意。
“老爷,有个叫尼科洛·马基雅弗利的人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萨齐愣了下,这几天来拜访他的人太多了,他也都很热情的接待了那些客人,不论是准备走门路在新政府中混个一官半职,还是想要请求庇护躲过搜捕,他对那些人都没有拒绝。
他需要迅速获得足够多支持,不过这个马基雅弗利的到来让他有些意外。
萨齐知道马基雅弗利如今正出使比萨,而且似乎他还一度在蒙蒂纳伯爵的手下和军队里谋了个差事。
现在这个马基雅弗利忽然出现,难道是奉了蒙蒂纳伯爵的命令?
想起蒙蒂纳伯爵,他就不由想起了卢克雷齐娅,这让萨齐的心不由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知道马基雅弗利是为什么来的,不过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因为他急切的想要知道梵蒂冈的真实目的。
“那个马基雅弗利是政务厅的吗?”萨齐略微沉吟的问。
“他是这么自报身份的。”
“那么让他到主厅,”停顿了下想了想萨齐继续说“还是让他到到这里来见我吧。”
“遵命老爷。”仆人有些意外,他知道能被邀请到这个房间的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譬如那些政府里的高举官员,当然也有之前那些密谋推翻萨伏那洛拉的主谋们,
马基雅弗利也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邀请到这个显然有些更多私人味道的房间来。
在很多时候,普通客人更多的会被邀请到主厅,因为那里更加公共化,而多少带着私人味道起居室,是只有关系十分密切的客人才会进入的。
马基雅弗利不论是之前在政务厅还是其他地方都与萨齐并不熟,或者说这位如今的执政官能知道他的名字就已经是很庆幸的事情了。
直到看到马基雅弗利的时候,萨齐还在琢磨该怎么从这个人身上探听到关于蒙蒂纳伯爵的消息。
不过他很快就意外的发现,这个马基雅弗利似乎并非带来了蒙蒂纳伯爵的什么消息,反而是来向他求援的。
这让萨齐在失望之余又不禁感到疑惑,他不知道这个人是真的来请求帮助还是另有所图,不过想到他曾经的经历,萨齐决定向他打听一下关于蒙蒂纳军队的虚实。
“那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提到这个马基雅弗利有些激动,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而且隐约的他觉得除了能让自己摆脱萨伏那洛拉同党这个身份的困境,也许还能得到这位新执政官的赏识。
“他们有着严明的纪律和勇敢的品德,这是在其他军队里很少看到的,我见过比萨的军队,他们更多的作用只是聚集起来恐吓对手,如果他们的敌人够强大,他们很快就会畏惧,然后如果敌人表现出坚定的战斗欲望,他们就会立刻溃逃。”
马基雅弗利用鄙视的语气说着,看到萨齐脸上露出专注认真的神色,他不由心里暗暗激动,他听说过这位大贵族出身的执政官是个很傲慢的人,如果他对谁不感兴趣,往往会毫不留情的表现出来,而不会顾及到对方的颜面。
那么现在他露出这种认真的神情,就应该不是只出于礼貌而是真的有兴趣。
马基雅弗利下定决心,采用略微冒险的方式。
自从回到佛罗伦萨,马基雅弗利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可能会被人从房子里揪到大街上,然后就是先遭受一通殴打,接着就被吊死在那一排排刚刚树起不久的绞刑架上。
每当有人经过门口或是敲响房门他都一阵紧张,这种日子让他觉得再过下去可能就会被逼疯了。
所以在终于下定决心后,他冒险走出大杂院,再又经过了一阵踌躇忐忑之后他决定拜访新执政官。
马基雅弗利之所以做出这么个近乎冒险的决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比萨和蒙蒂纳军队里的经历能够给他帮助,现在看到事情果然如猜想的那样,马基雅弗利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他知道即便得不到这位执政官的赏识,至少自己应该是不会被送上绞刑架了。
“请原谅执政官,我还要用我们自己的城防军作为比喻,不过这个比喻是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打定主意的马基雅弗利决定趁机向执政官兜售一下他的那些经过观察的出来的结论“我们的城防军也许比比萨人好些,不过我看不出来这两者之前有什么根本区别,他们只是一群拿着薪水的外国人,他们同样不关心佛罗伦萨会怎么样,甚至不关心究竟是谁在统治这座城市,对他们来说谁能给他们发薪水他们就为谁干活,而且他们从不肯做出真正的牺牲,因为这只是他们的工作。”
萨齐承认被马基雅弗利的这段话打动了,他想起了之前暴动时候城防军的表现,再听听眼前这人的话,他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
“我见到的蒙蒂纳伯爵的军队是一直属于他本人的军队,那些士兵来自他的领地,他们战斗得到的奖赏也来自领地,他们会在领地里得到一小块地或者是其他的奖赏,可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这位伯爵把这支军队训练成了只为他战斗的军队,他是他们的领主,指挥官和统帅,而不是与他们之间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你是说他自己养这支军队,而不是花钱雇佣他们?”萨齐略感兴趣的问。
“不只是这样,”马基雅弗利有些激动的说“执政官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之前从没有真正认真的对待过军队,我们总是认为只要花钱就可以得到一切,所以不论是士兵还是军官,我们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们当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我们自己有多少军队,他们又都在使用什么样的武器,而这位伯爵却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的军队异常熟悉,不论是军队的制服还是他们武器,或者是战斗的方法,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完成的,所以他才能让这支军队听从他的指挥。”
“一支完全自己建立起来的军队,”萨齐的神色微微变化,他琢磨着这其中的含义同时眼神认真看着马基雅弗利“告诉我外交官,你见过的战斗是什么样的,他们是不是勇敢和忠诚?”
“这正是我要说的执政官,勇敢和忠诚这是蒙蒂纳伯爵军队的特质,正因为这种优秀的品德他们能战胜威尼斯人,也能战胜凯撒·波吉亚,而我有幸曾经亲身参加过后一场战斗,”马基雅弗利用略显自豪的语气回答“我亲眼看到那些之前只是普通水手的比萨人经过严格训练后有敌人勇敢厮杀的样子,也看到了伯爵的波西米亚骑兵在冲过开阔地时近乎疯狂的举动,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阿格里火枪兵,他们在面对数倍于他们的敌人时依旧能坚定的战斗,我甚至记得当凯撒的军队越过开阔地前进到他们面前时,这些火枪兵也始终坚守阵地不曾后退一步。”
马基雅弗利激动的声音在起居室里回荡,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在谁的面前,因为他那特有的感染力,随着描述萨齐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也置身于里窝那的战斗中了。
“那么外交官,你认为如果蒙蒂纳军队向佛罗伦萨发动进攻,他们会成功吗?”
听到萨齐的提问,马基雅弗利似乎一愣,他看看萨齐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然后他微微摇头:“抱歉执政官,我当然希望佛罗伦萨能取得胜利,但是如果这样回答就不符合我今天觐见您应该遵守的诚实的本分。”
听着马基雅弗利这拐弯抹角似的回答,萨齐露出个淡淡笑容。
他承认这个人很圆滑,不过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伯爵训练这样一支军队用了多久?”萨齐忽然问。
马基雅弗利尽量掩饰住内心隐约的激动,他先是琢磨了下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用个比较含糊的方式应对这个问题。
“伯爵在2年前到罗马的时候只是那不勒斯的一个小领主,那时候他的军队只有很少的阿格里火枪兵和波西米亚骑兵,而现在伯爵的军队已经几乎是罗马涅最强大的了。”
萨齐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慢慢站起来缓缓走着,并不在意马基雅弗利的一双眼睛始终跟着他慢慢转动。
过了一会萨齐停下来想了想,转身走向桌边。
在马基雅弗利炙热目光的注视下,萨齐拿起趣÷阁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把这张纸条递给了马基雅弗利。
“外交官,你的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萨齐轻轻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我会在执政会议上把你介绍给其他的执政官,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到市政府政务厅继续担任你原来的职务,如果有谁要对你之前的行为予以追究,你可以向他们展示我的这道命令。”
在接过来时,马基雅弗利迅速在那张纸上看了眼,他注意到其中有句让他暗暗激动的话“这个人在我的保护之下……”
离开萨齐宫的马基雅弗利站在街上深深喘了口气,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感到始终压抑的紧张消失不见。
“我也得送给消息,”马基雅弗利低声自语,然后他对跟着他的随从吩咐着“你现在出城,给我送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