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杜文下朝后,才发现外头又开始飘雪了,太华宫里种着不少蜡梅树,此刻开得正好,金黄色的花瓣上落着薄薄的雪花,香味越发清远。
翟思静抱着女儿在看雪,小丫头瞪着漂亮的大圆眼睛,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像会说话了。
她看见杜文进门,不由先抢着解释道:“她穿得挺厚的,应该不会着凉。”
杜文笑了起来:“本来就不该养得娇弱。来,阿月,阿爷抱抱。”
咿咿呀呀的小东西转手到了父亲那里,张开小手指着颜色鲜艳的蜡梅花,“说”得更欢了。
翟思静见他身后的宦官还捧着一大堆东西,不由好奇地问道:“你带的什么呀?”
杜文这才回头看了看,笑道:“要你学做一个匠人。”
“啊?”
杜文努嘴指了指那堆东西:“泥模、蜡坯、筒板、小风炉、还有黄铜。特特找了工匠,来教你铸金人。”
翟思静张着嘴,有点不可思议。
手铸金人是鲜卑族祭祀卜问的手段,册立皇后十之八.九都要先过“手铸金人”这道关卡,有时候皇帝拿不定嗣君,也会叫儿子们来手铸金人,以测试谁生而有天命所归。
翟思静知道这个风俗,但是真的突然到了眼前了,居然也有些不可思议。
杜文见女儿又开始打哈欠了,笑着说:“小东西,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别变成个胖妞!”等乳母抱走这个小胖妞了,他指了指东西:“你也别躲,这关躲不掉的。其实也不难,我入主平城宫的时候也少不了自己铸金人问卜,妥妥地成了,就是大胆心细一项诀窍而已。”
铸金人是铸问卜者自己的肖像,以铸造成功而且光相完满为佳。
先雕蜡像,然后把蜡模放在筒状容器里,用澄泥浇淋凝固后,撤去筒板,外层加敷含有盐和纸筋的细泥和背泥,做成铸型,然后火烧泥坯,湿沙护范,再把溶解的蜡倒出去,是谓“出蜡”,再把融化的铜汁从泥坯上的蜡孔倒进去浇注,俟冷却成型之后,敲掉泥模,金人就出现了。
“说起来不难,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杜文讲解了一番,“你心灵手巧,塑蜡大概不难。”
翟思静到底是第一次做这事,一开始怎么都做不好。杜文在她身后把她整个裹住,伸手和她一起做。
两双手都很美,一双修长刚健,一双柔嫩纤细,柔软的蜡坯被两双手揉拧着,而两双手却时不时要互相缠绵摩挲,后来甚至男人俯身到翟思静的脖子里轻啄,嗅着她头发上膏泽的清香。
翟思静指了指蜡坯,笑道:“都快做成妖怪了。”
杜文“噗嗤”一笑,在她脖子上用力亲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一点不再打扰她了。
他只是在一旁指点着翟思静雕琢半成品的蜡坯:“眼睛大一点,鼻子挺一点,头发高一点……对,腰再细一点……”
一个小蜡人出现在翟思静手中,高不盈尺,瞧着还有三分像,挺有趣的,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浇淋泥坯是慢功夫,事实上这一步也不用问卜的人做,自有工匠完成。
两个人到屋子里笑闹一番,等天黑了时,空心的泥铸型就做好了。
匠人已经把小风炉拉得火焰通红隐青,沸腾的黄铜汁呈现金红色,略一触碰就是金花四溅,温度自然也是惊人的。
杜文道:“这一步最难了,而且必须在众人面前完成,躲不得懒。铜汁很烫,碰到哪里就是一片焦糊,溅到身上肯定是重度烫伤了。但是须得手里稳,不怕,慢慢端着铜汁浇到泥模小小的洞眼里,若是抖得厉害,全浇到外头就失败定了,若是浇得不足,也铸不成功——与其说是天命,不如说看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淡定,不怕这滚烫的物事,也不怕失败。”
熔化的铜汁盛在铁勺里,铁勺有长柄,用一层又一层湿布裹着,但拿在手里还是有点烫手。杜文怕翟思静不敢,把着她的手一起端着铜汁,然后才慢慢说:“我慢慢撒手,你试试重量。”
他的力量撤掉,翟思静觉得手里有点沉重了,但也还稳得住,慢慢地两手托着平举到泥模上方。
铁勺微微一侧,里头的铜水就焰火似的飞开,顿时激起一片红光,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稳住!”杜文喊。
翟思静深吸一口气,屏住,慢慢转侧铁勺。
橙红色的铜汁慢慢如一线细细的水流,流进泥模上头的孔洞里,均匀和缓,一直到封口处即止。
“好极了!”杜文赞道,“稳得很!到底是个心灵手巧的女郎。”
“哪里哪里!今日做了一回匠人。”翟思静笑着放下铁勺,额角都出汗了。她好奇地看着泥模,然而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成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没成想一摸身边,空荡荡的,起身披衣,从窗户里就看见外头又在下着小雪,杜文正蹲在昨天铸金人的地方看什么。
翟思静心也怦怦跳起来,撑伞出去一看,杜文扭头对她露齿笑道:“铸得好极了!”
一枚一尺高的黄铜小人儿出现在他掌心里,长发挽着高髻,腰身修长,双手合十,脸面眉眼不是很清晰,但光润闪亮,看得出那么一点“神似”。翟思静拊掌笑道:“有趣,有趣。”
杜文抱着金人,另一只手刮刮她的鼻子:“别嚷嚷‘有趣’了,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万分的时候,手别抖,脚别筛!”
翟思静笑道:“但凡平常心看待就不紧张。大不了,不做皇后,做阿月的母亲,一辈子就够了。”
“那我呢?”杜文指指自己的鼻子。
翟思静把金人又往他怀里推了推:“您随意。”扭身笑着说:“我还困呢,补觉去了。”
杜文追着她到屋子里,见她真的又裹被子里去了,不由腻上去说:“为什么我还要上朝?我也想钻被窝!”
“昏君才不早朝呢!”翟思静伸手推推他,“去吧,别躲懒。”
“那亲亲。”他弓着腰缠着她。
翟思静笑得花朵开了一般,伸手把他头发上化的一滴水珠掸掉,然后闭上眼睛。
他凑过来,脸颊有点凉,嘴唇温热的,一会儿就暖融融了。吻得缠绵,好像不愿意停下,而又终于停下来。
杜文笑着说:“唉,不能怠慢——你说得对。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起来,为了咱们俩!”
他在朝堂上一脸慵致,举着几本奏折说:“既然八部大人都提奏要册立皇后,朕寻思后宫一直无主也不是个事儿,既然如此,在年前祭天的时候,朕打算以‘手铸金人’的卜问之制,测上苍是否肯降吉兆于昭仪翟氏。若能铸成,则告于郊庙,立为皇后。”
翟氏册封,是皇帝和八部大人商议好的,除了低等的一些鲜卑官员有些窃窃私语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对。当然,册立之后,继续奏请皇帝立太子的折子他们也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与太后内外夹击,想来皇帝只有挥泪赐死太子的母亲一条路。
晚上,杜文跷着脚在榻上看着翟思静,笑问道:“马上要见真章了,怕不怕?”
“不怕。”翟思静非常笃稳,“我信你。”
“信我就对了。”杜文咧嘴笑了,手里抓着已经铸好的金人,像大男孩拿着玩具一样摇一摇,“手铸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可晾凉脱模却是隔了一晚上了。你只要不当场把泥模毁了,就是铸得不成,我后面还可以偷天换日。”
“骗子。”翟思静笑骂道,“天下人都被你骗着。”
杜文亦笑道:“骗天下人犹自可,骗得这么好一个大媳妇,才是我最大的功业。”抱着金人,也抱着活人,得意万分。
郊庙卜问那天,仍是下着小雪的天气。杜文看着翟思静,对她笑道:“众目睽睽的,不紧张吧?”
汉家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字闺中时,连长得怎么样,性格怎么样全靠口口相传。今日却要按着鲜卑的风俗立于万众眼皮子底下,浇铸决定命运的金人。翟思静笑笑说:“不怕,我知道你骗人的后手准备着呢。”
杜文笑道:“这大概就叫‘互相扶持’了。”见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辇车,接着伸手扶着翟思静下来。
郊庙筑着一座方形高台,中间堆着燔燎的柴堆,四面门涂着青色、黑色、赤色、黄色,穿戴齐整的萨满女巫穿着五色衣,带着面具,大鼓敲得震耳欲聋,细密的铃鼓声响则不绝于耳。杜文握了握翟思静的手,斜瞥了她一眼,她穿着浓紫色的祭祀礼服,繁密的金色花纹让人眼花缭乱,但因为露出的洁白的交领,衬着她略施脂粉的脸颊,反而在这样的繁复里显得简洁有力。
傩师当场杀祭祀用的白犊、黄驹和白羊,鲜红的血液倒入酒杯,混杂烈性的马奶酒,送到祭台之上。
皇帝与准皇后执酒杯洒血酒祭天,又把血酒洒在柴堆上,最后在同一个杯子里喝了剩余的血酒。然后杜文引弓燃起柴堆。
巨大的柴堆燃烧起来,宛如冲天的火把,雪花离得很远就被火焰的温度融化了,化作一颗颗水珠细细密密地洒下来,落在翟思静的高髻上,被火焰一照,又宛如装点着无数金珠一般。而斯人稳笃一如既往,柔弱的汉家女儿有着叫人惊艳的端庄大气,在这样的场合毫无畏怯,一双洁白的柔荑,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着铁勺,微微低头凝注着铁勺里橙红色滚烫的铜汁。
当铜汁随着她手腕的倾侧而如一线朱砂落入泥模的开口,火星乱迸,宛然散开的焰火。
傩师的歌哭声陡然高亢如云,而她始终稳若泰山,既没有被歌声乱耳,也没有被乱迸的火星吓到。铜汁变作金红色,慢慢灌到泥模的开口处。她手腕一收,漂亮地收官了。
下头众人凝眸看着可敦皇后的候选人,初始或还有些不屑,但渐渐阒寂无声了。
翟思静放下铸金人的铁勺,往台下环顾。然后被杜文拉住了手。
台下一片欢呼唱诵。但金人是否成功,还要等候一个晚上。
晚上两个人就住在郊庙之后的寝宫里,风雪在外头“呼呼”地响着,宛如兽嚎。屋子里暖暖地烧着火,但两个人毫无睡意。
只等外头有个杜文信赖的贴身宦官总管敲了敲窗棂,杜文一骨碌翻身起来,到外间问:“怎么样?”
翟思静不由也屏住呼吸,听见外面低声说:“没成……”
“啊……”
宦官总管说:“悄悄问了匠人,说估计有人偷偷在铜汁里加了过量的炭粉,所以金人酥脆易折,上头还密密麻麻都是蜂窝眼儿。”
杜文倒很笃定,只听他“哦”了一声,然后折回里头,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他笑着说:“没事,咱们有后手。”
从床头拿来已经事先做好的金人,还淘气地在金人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在翟思静额头上亲了一下,拿到了外头。
他少顷就又回来了,继续看着翟思静忽扇忽扇的眼睫,“噗嗤”一笑:“他们能作弊,我们就不能么?”
又冷了脸说:“涉事的工匠、周围的侍从,都悄悄拿下查问了,我不怕弄得血流漂杵的——他们也太毒了,要命也就算了,连名都舍不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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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查了好多资料啊……虽然还是有些考据不细。
呼呼,求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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