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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9 章(1 / 1)

闾太后陡然变色,半晌道:“杜文,我为你在后宫拼斗了一辈子,今日就换了你这样无情地对我?”

而杜文亦道:“阿娘,是你教我的,一切,都须以大局为重,以长远为重。在柔然,我伤重时,你以大局为重回去部署,我深以为然;那么现在我以长远为重,不能给自己、给大燕皇室的血统留下祸患,哪里不对?”

闾太后强忍着泪意,厉声道:“你若以大局为重,长远为重,应该知道辽河闾氏是你的舅家,绝不会叛逆。你要警惕的是心心念念想渗透你的汉人,他们那一套主张,才会孱弱我们的骑兵、我们的牧民,会让我们连柔然都对抗不了!你若以大局为重,立下太子之后,赐死太子之母,免得混杂汉人血脉的孩子在母亲的教养和控制下会比你更加孱弱!否则,将来汉人会霸占我们的土地,变更我们的心思,明面上是我们赢了,而最后却是他们赢了!”

杜文寒着面孔说:“阿娘,我不孱弱,我的孩子,也不会孱弱!这是我的事!我是这片土地的君王,我打的那些仗,读的那些书……”他说得激动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最后深长地呼吸:“我都懂,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

闾太后瞠目看着儿子,最后软下来说:“杜文,你是不是很怨恨我?怨恨我背叛了你阿爷,怨恨我曾经在你伤重时抛下你独自离开?”

杜文摇了摇头:“有的牺牲是对的。但是阿娘,有的让不让步无关乎孝顺不孝顺。这一片土地是叱罗氏的江山,它要更长远地存在下去,只有融合一条路走。”

他到底不忍看闾太后咬着牙关、浑身颤抖的伤心模样,上前抱了抱母亲,突然感觉曾经在他面前那么厉害的一个女人,此刻在他怀里也只是小小的一团,硬铮铮的骨头,柔软的肌肉,颤抖着,哭泣着;而他,强大有力,反而可以对她温柔相待。

“杜文,”他的母亲终于停止了颤抖,话瓮瓮地从他胸怀里传出来,“你还是不够懂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杜文裹着她,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比如当年在他阿爷面前,她已经苦心孤诣把他往最高的位置上推,只是后手还没使出来,就被乌翰占了先机。

他甚至都笑了笑,阿娘还在威胁他么?他已经是长大了的狼王,不再怕她甩动着鸡毛掸子来打他了。

而他阿娘沉沉地在他胸前说:“我甚至可以为你死的。”

杜文笑容凝住了,不知她此刻为什么要说这个。

杜文出门的时候,看见贺兰温宿抱着腿坐在远远的墙边的抄手游廊栏杆边,夜色里,廊上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依然是平淡无奇中带着一点点敦厚的样子,甚至会给人带来错觉:这就是个可怜的、没人爱的姑娘,老老实实在宫里生存着,却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杜文走过去,温宿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说话磕磕巴巴的:“大汗……服侍太后睡下了?”

“嗯。”杜文点点头,“今日的事,我若在外头听到传出去一个字,就知道是你了。”

温宿不知他为何总是那么无情,吸溜着鼻子说:“是……我不会乱说的。但是真的外头有传闻,大汗也要明察——凭什么就一定会是我说的?”

杜文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到她身上,使她瑟缩了一下,悄悄抬起少女小鹿般的眼睛瞟了他一下。

梦里好像见过她不同年纪时的模样,她的脸会变得苍老、下垂,眉目会显得愈加温善慈和,说话也是永远的细声慢语,仿佛她真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人。

可是他犹记得她坐在柴堆里的那一幕,那天的她浓妆艳抹,华贵万分,可是大概也是因为不需要再掩藏了,她撕去了温善的面貌,目光竟然也能射出极为锐利的光,笑起来声音“咯咯”的,好像刀子往心窝里戳……

他无法梦见前因后果,只记得梦见的那一幕幕画面,他当时也惊诧了,觉得那种恶毒的神色叫他脊骨发凉。

虽然他不能以一个梦来罪她。

但是也因为这个预兆般的梦境,他连怜惜她都没有了。

杜文说:“反正我总能查出来。”

“是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杜文不耐烦的侧脸好一会儿,欲言又止。

杜文皱眉道:“有话说呀!”

贺兰温宿说:“是不是你特别讨厌我?”

“没有‘特别’。”

贺兰温宿又问:“所以今天要挨打受气这一幕,就特为找了我来?”

杜文乜着她,倒不知她还时不时有点小勇气和小锐气。他伸手在她下颌一捏,凑在她耳畔说:“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的呀?”

贺兰温宿勇气顿生,转脸娇媚一笑:“我怎么看待大汗并不要紧,但是大汗日后拿我作筏子,能不能不打脸?”

皮肤还是挺白皙的,所以几个紫色指印突兀得很。杜文松开她的下颌,说:“怎么是拿你作筏子?闹出事儿的,不是姓贺兰的?当年拉纤的,不是你?”

“那确实该打。”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捋过他一根根手指。

杜文把手一抽,说:“你想调情给谁看?!不想走,就坐这儿。”自己大步走在了前头。

贺兰温宿爱他爱得辛苦,早已经习惯了,只能提着裙子跟着出去。她的腿还在疼,走也走不快,而前面的男人又压根儿没有等她的意思,连着周围服侍他的宦官都是足底如风。

贺兰温宿跑得气喘,也没能跟上他的步伐,只能一个人在甬道里停下来。两旁是羊角明灯,朦朦胧胧照着路,青砖石上一层白霜,被灯光照成了凉凉的鹅黄。他的影子在远处,黑斗篷被风一吹,宛如硕大的猎鹰张开了翅膀。

她一头恨他,一头还是无法遏制地爱他。

爱他的每一个影子,高大伟岸得让她浮想联翩,若是被裹在他的双翅间,该是什么滋味?

而他前去的方向,转过一个甬道,又转过一个。

然而离她越来越远了。

贺兰温宿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被寒夜的风一吹,便在脸上凝出冰渣子。

而男人所追寻的,也是这样寒夜里的一缕温暖。

太华宫属于他藏娇的宫室闭着门,但是只要一敲就打开了。

里面的宫人熟门熟路地跪下请安,训练有素地为他打起帘子,褪下斗篷和外衣,送上热茶和手炉。

而且,一个个都是暖暖地笑着,偶尔还能听见里头梅蕊和寒琼真实不虚的吵闹声,听见他小女儿“啊啊”叫着的声音。他喊一声“思静”,吵闹声没了,翟思静给女儿吟诗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然后她从梢间的珠帘后走出来,笑嗔着:“真是,小坏丫头今儿又闹觉了。”

他的英雄心好像都被消磨掉了。

杜文亲亲女儿,小阿月不哭了,打了个哈欠,眼睛眯啊眯的,终于迷蒙起来。他把女儿交给乳母带出去,寝室里顿时宁静而温暖,他长叹一声,坐在翟思静身边。

他在外头强悍,在不设防的人面前却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眉耷眼,一脸颓丧。

翟思静知道前因后果,心里也自怜他,只能劝解道:“改变不了的事,生气也无用。太后是你的亲娘,你多担待些吧。”

“你待她这么好,她却……”杜文叹口气,摇摇头。

翟思静垂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我待她好,她该对付我的时候亦不会手软。可我想着她是你阿娘,你心心念念要救回来的阿娘,我就不愿意你为难了。如果你真遇到为难的时候,你要放我一条生路,送我出宫,许我找个庵堂带发修行。如果那时候我还是逃不过,我就认命了。”

心里有点灰,无论是命运,还是人,总有人力不能及的时候——命运不因努力前行而朝向希望的方向改,人也不因自己的努力示好而能够被感动、被改变。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实情吧?

她感觉杜文的手悄悄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刚刚那点子灰心和气馁又没了,心里叹息道:干嘛呢,又没有走到绝境里!他和闾太后不想两败俱伤,其实不过是势力的再一次重新趋于平衡罢了。

“杜文,”她过了一会儿诚挚地看着他说,“其实,这件事叫你伤心难过,却并不是坏事。你担心太后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担心的不是孩子,而是太后的心思会不会扭转,她背后的那些人和势力会不会背叛你。可是,祸兮福所伏,你退一步,可以要求她也退一步呀。”

“我知道。”杜文点点头,“你和我想在一块儿。只是我终究也超脱不了罢了。”

“越在乎,越超脱不了。”她的指尖柔柔地抚过他的脸颊。

男人难过的时候也格外有欲望。放下帐帘之后,翟思静觉察到杜文这晚上有些粗鲁,像是狂风暴雨一样。

翟思静都不知过了多久,几乎累到迷蒙,但他却及时抽身而出。

在男人眼里,她那诧异的眸子带着帐外烛光的星芒,睫毛扑扇扑扇的,却又什么都没问。

杜文说:“你不哺乳,我一时不急着要第二个。”原来是怕她再次怀孕,自己一个不慎,会保护不周。

杜文取手巾给她擦拭干净了,爱怜地拍拍说:“累坏了吧?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手指慢慢地拂她的脸蛋,胸臆里发出慨叹:“确实如你说的:越在乎,越超脱不了。不过,不超脱也得超脱了,有的事,我心里的沟堑越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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