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陈穆的许可之后,常晓成高声道:“这个张尹和我们同在社学读书,他一向嫉妒我们几个比他文章写得好,总是想方设法陷害我们。”
谭洋似乎刚想说些什么,常晓成却又紧接着道:“还有还有,黄长义是被范督学从社学赶出去的,在那之前,这个张尹一向是黄长义的跟班,跟着他干了不少坏事”
这回,谭洋开口打断了他,道:“常晓成,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的。”
常晓成目光灼灼,上前道:“考官大人说的没错,可是这个黄长义说的,不也是他的一面之词吗?放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供词两位大人不相信,却偏要听这个惯会给黄长义做帮凶的张尹的话,这不是偏听偏信,是什么呢?!”
众人一听,马上激动起来,纷纷道:“是啊,大老爷,黄家逼死了多少人了!要不是林家朝诚,那天又要再出好几条人命呐,他那是救人,怎么反而成了有罪了?!”
说到最后,满满一堂人都跪下磕头道:“还请大人们开恩,把林朝诚放了吧!”
陈穆站起身来,走到这些百姓面前,温声劝道:“各位父老乡亲,都起来吧,圣上这次派我前来,虽是为了查明此事,也是为了安抚洛陵的民心。诸位回去耐心等待,本官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这些洛陵的平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王知县,而陈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势,都比王知县官威更盛,虽然话语中都是安慰,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都看着带他们进来的常晓成。陆钧知道再这样耗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便对常晓成使了个眼色,常晓成道:“多谢二位大人让我等进堂陈述案情,我们相信,大人们自会给还洛陵一个公道的,是不是?!”
他话音一落,众人齐声应和起来,陈穆心里沉着,脸上却露出一阵笑容,道:“自是如此,天色已晚,各位乡亲请回吧。”
常晓成点点头,对众人道:“咱们走吧!”
陆钧拜了一拜,刚转身想走,陈穆却在后面叫住了他们,道:“三位,既然如今事情有所变化,还请随我到后堂一叙。”
陆钧和另两人互相望着,不知道这陈穆又有什么话说。陈穆抚着他那乌黑发亮的胡子,笑道:“如今时候已晚,本官想请三位小友留下用个便饭。陆钧,你和思予不是知交好友么?他也在此,你二人还可以再论一论春秋,让我和谭大人也听听,你们的学问到了什么境界了,如何?”
不说案子,又说起春秋来了,陆钧对这个陈穆的感觉十分复杂,和他一比,王知县那“变脸”的本事简直就是小把戏,根本不值一提。常晓成一听见“思予”两个字,两眼直冒火,刚想拒绝,却被李尚源从后面拉了两下。三个人默默站在那里,都没有答话。
陈穆一看,靠陈礼文也说不动陆钧,似乎气氛更僵持了,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几个,真的想救林朝诚么?想的话,就留下来,与我和谭大人一起想个办法。何必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场面呢?”
方才在堂上,谭洋和陈穆早就看出,这件事情解决的关键还是在这三个少年身上。百姓数目虽众,但不过都是跟随他们行事罢了。在陈穆走过来安抚百姓之前,谭洋压着嗓子,对他说道:“缉熙,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你没瞧见么,下午林朝诚带枷示众的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如今常晓成一挑头,这些人又不安分了。百姓就如风中之草,风往那里吹,草就往哪里倒。你我若是能把这几个孩子劝住,这件事情就了结了。”
陈穆谨记着谭洋这“风行草偃”的理论,继续开口劝说他们道:“你们几个虽然年少,但一则饱读诗书,才学出众,二则有勇气为民请命,如今朝堂之上,缺的正是你们这样的人才。可是,你们要明白,官场之上,若是不能权衡利弊,只是一意孤行,那么最后,不但你想要做的事情做不成,别人还会抓住你的把柄,令你更加骑虎难下,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思予想必已经对你说过,皇上本来决意派那些太监回来,再查此事,是首辅沈如渊沈大人、范大人以及我们几个在山东的官员被叫回去问话的时候一番死谏,皇上才不再往深里追究了。我又何尝不想将那些吸民髓,喝民血的人绳之以法?但皇上之前已经发话彻查,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你们可曾想过,若是皇上直接把那几个公公派回来审案,到时候,被抓的,还能只有林朝诚一个人么?!”
陆钧站了这半天,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他也意识到,若是想解决这件事情,他们不能跟陈穆对着干。看起来,上面的意思已经确定了,这一次洛陵的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陈穆给不了这个说法,他们就会派别人来,到时候来的人肯不肯这样好好的跟他们商量,那可就难说了。
两方各怀心事,彼此都不再言语。这时候,谭洋也走下来了,道:“今日虽然判的还是黄家的案子,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治林朝诚的罪。大诰里十恶的第一恶是什么,你们想必都知道罢。姓林的聚众焚毁朝廷命官的宅院,上次带走王知县的时候,他又在县衙门口聚众滋事,这两条无论哪一条,你换一个别的官员来审案,都少不了要往‘谋危社稷’上想,这可是十恶的第一大恶,是丝毫没有他辩解的余地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陆钧听了,侧身看了看阴着脸的常晓成和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的李尚源,开口说道:“二位大人说的,我们会回去好好想想,用膳就不必了。”
说罢,他们三人躬身一拜,一同从县衙走了出去。
三日之后,陈穆重新开堂提审林朝诚。他耐着性子等了这几天,终于等到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来找他,答应会想办法,稳住洛陵的民心。但是,当陈穆问陆钧他打算如何做的时候,陆钧却道:“巡抚大人若是信我,便不用再问,到时候就知道了,绝不会让您和谭大人为难。”
陈穆在洛陵早待够了,一心想要早点回京复命。虽然不知道陆钧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也只能道:“好,本官信你这次。只是提审林朝诚的时候,你们几个不能再鼓动乡民,影响我等审案。”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和其余的几名县里身份尊贵的乡绅一起,站在厅外,眼看着陈穆又把张尹叫了出来,其余的证人只有两三个,被黄家杀死的人的家人并没有进厅,但王家那丫鬟却被带来了,和张尹一起站在一旁。
这回,也许是因为没看见陆钧等人,张尹比前几天镇定多了,他把自己的供词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这回,他没再说黄步云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黄长义被从王家带走的时候,还没有死。
陈穆点了点头,又问那丫鬟,道:“黄长义于你,林朝诚带了些人闯进王家,将他制住,他可是当时就死了?”
那丫鬟迟疑了起来,道:“当时没死。”
陈穆又问道:“他是何时死的?”
丫鬟低着头,小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陈穆往堂外看了一眼,见无人有什么异议,便宣判道:“黄长义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却横行乡里,无视朝廷法度,侵逼强.奸女子,被邻里擒住杀死,此乃拒奸杀人。但当时他已被众人捆缚,林朝诚却将其擅自焚烧致死,按律应判杖一百,徒三年。你等可有不服?”
林朝诚带着枷锁,仍然占得直直的,昂首道:“小民甘愿伏法,此事皆为小民一人所为,与众乡邻无关。”
他说完这句话,庭上的乡绅和庭下的百姓都有些骚动,陈穆对左右使个眼色,两排兵士穿着铠甲,从堂后整齐的跑了出来,站在两边,他们手里的钢刀映着日头闪闪发亮,但却人们的喧哗议论声却仍然没有停止。
这时候,陆钧方才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道:“巡抚大人,既然黄长义在先,那黄家的案子,是不是也要一并审了?!”
陈穆的目光从堂下扫过,这会儿,他终于知道了陆钧打算如何安定民心。要想让百姓觉得林朝诚这个罪认得值得,他们就得把黄步宇、黄步云犯下的罪行一并清算!
这时候,眼看人群之中已经有好几个嗓门大的嚷了起来:“是啊!只判林大哥的罪,不判那姓黄的一家人的罪,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公平?!”
还有人道:“一命抵一命,黄家三条人命还不够抵的!”
陈穆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只要不牵扯到收税,不牵扯到宫里的事,把这个案子定性为黄家一家为恶,引起民愤,那就上下都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他咬紧牙,道:“好!那就继续审审黄家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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