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赏月恩荣满门木樨幽幽兄弟望月
月上柳梢,阖府内眷随贾母往后花园子而行,秋夕赏月宴先一步要祭月。所谓春祭日,秋祭月,冬至祭天,秋夕女儿拜月是旧俗。
园子西面神殿内摆设了供桌,朝着东南方向,悬着一副月宫图,一轮满月,月内广寒宫仙风殿阁,宫前有一女菩萨像,两旁各有一名执扇侍女,乃月神太阴星君。祭月供品,除五盘鲜果:白梨、苹果、青柿、石榴、桃子,再有五碟点心,双色奶糕、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粉桂花糖糕。供品后头,摆着小叶紫檀月牙托盘,盛着个硕大月饼,足有六斤。祭月皆为内眷,由贾母主祭,焚香叩拜,众人亦拜月。
拜月已毕,众人往秋夕宴而去,今年因园内几株木樨开的甚好,遂将秋夕宴摆在了园内木樨清影旁的幽泉馆内,借着引来的一处碧幽小泉,闻着丹桂幽香,最是赏月好景致。
凤姐早命人以紫檀大屏槅扇设内外两处,外头几桌贾赦兄弟领着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芸等玉辈字和草字辈子孙,里头贾母领着邢夫人、尤氏婆媳、凤姐、五奶奶、李纨并三春姊妹、宝玉、贾兰等。内外以槅扇避嫌关防,又能听着彼此说话儿,既热闹又是团圆的意思。
贾赦兄弟先给贾母敬酒,众人皆举杯略饮,旧俗道:喝了赏月酒,一冬消灾祛病。
贾母笑道:“咱们今日团圆,先喝一盅。”众人又举杯,喝了酒吃些席面上的菜。凤姐小厨房的菜,女眷是们是吃惯了的,爷们那里除贾赦向来有凤姐孝敬外,余者俱啧啧称赞。
贾政素喜清淡,指着那道明珠豆腐道:“此味菜肴甚好。”明珠豆腐乃葛藤挂馅豆腐,清淡味甘。贾赦似有得意道:“这是琏儿媳妇小厨房的菜式,我吃着倒也罢了。”贾赦素喜食鱼,小厨房里的西湖鱼羹最谙食胃。
这边贾母听他们兄弟说着吃食,忙笑道:“论起佳肴,当属北静王府的老祖太妃考究,那会儿我还是新媳妇,去王府赴宴,一席面的菜式竟一样都不曾见过。最是一样奶糕新鲜,比咱们拜月的大月饼还大些,中间是一层松糕,松蓬蓬软绵绵,外头包着一层白奶糊。说是奶糊倒也不是糊,竟不知是什么,味儿甜津津,外头还摆着些时令水果,尝了唇齿留香呢。”内外众人皆听住了,只凤姐一脑门子官司,这该不会是她馋了许久的蛋糕吧?难道也曾有穿越客光顾北静王府?
众人听罢,皆啧啧称奇,凤姐忙上前恭维道:“到底老太太见多识广,我们再没有听过见过的。我前几月沾姑娘的光,也往北静王府赴了一回宴,倒不曾见着。”
贾母吃了一口菜,遂说道:“如今哪里还有,老祖太妃比我还长一辈儿呢。我年轻时同先太妃交好,那样和软慈善的人,若没老祖太妃端方厉害撑着,如何敢往御前告状?若不如此,只怕早让侧妃得意,先王爷恐难袭爵。”略抿了口木樨蜜酒,又道:“那些吃食皆是老祖太妃带着亲随丫头制的,老祖宗太妃薨世后,两个贴身皆自尽殉主,便是方子也没留一张,竟不得流世。”凤姐越听越犯嘀咕,难不成真有人曾穿越北静王府?那会是怎样一番际遇呢?
此时话匣大开,各自围桌说着闲话长短,吃着秋夕宴。不会儿,众人食毕,丫头们撤下席面,伺候漱口,又奉上阳羡茶。贾母品茗流长,最喜古韵茶,阳羡茶始于汉,盛于唐。陆羽称其为“芳香冠世,推为上品”只现时平常人家少有爱此味者,偏贾母独好此道。
凤姐又张罗摆上八样时鲜果子,八样精致点心,八样各色月饼。点心里便有前日贾母吩咐特制的蜂蜜蛋糕,月饼中除去岁做的几样,另添了木樨水果馅、茶月饼等凤姐回想起的后世月饼。
只说贾府阖家赏月,吃着月饼糕点,说不完的美景雅致,道不尽的富贵风流。只三春姊妹倒有些不安心,留着黛玉一人在屋中,正商议着一会子先请辞,回去陪伴黛玉,竟没人想起碧檀轩中幽禁的王氏。
这里正热闹着,谁知外头赖大家的进来通报主子,荣亲王府长史请见。贾母一听,心下暗忖这荣亲王乃当今大皇子,素来并无过从往来,如何竟打发长史来?长史乃是王府的管家品级不低。由内务府选派给各王府的总管,,实则不过虚职,每有婚丧大事略露一面罢了,
贾母忙唤贾赦兄弟道:“你们出去瞧瞧,好生相迎。若无事便罢,有事时万千小心应对,荣亲王府不同一般。”兄弟二人忙答应躬身行礼而去,这里邢夫人忙劝道:“老太太,想来无事。今日中秋,怕是循例送礼罢了。”
贾母凝眉摇头道:“哪有长史送礼的,且等等罢。”大房婆媳互看一眼,只不做声。
凤姐心知,必是大皇子感念当日救七王子之事,节下赏些东西罢了。这几月她也留心打听朝中之事,家中暂且安稳,万不能算计到头一家子站错了地界,还得落得个满门败毁。如今圣上四位皇子,除嫡出大皇子、七皇子外,有李贵妃所出三皇子及韵嫔的六皇子。大皇子嫡出长子又少年持重,最有承继之望,只是李贵妃娘家一门高显,文有三朝阁臣武有驻边将军,显赫于朝。前日七皇子之难,终也不得清明,多半牵涉后宫倾轧,只怕贾府已卷入风云。
凤姐倒也冷眼看明,贾府救七皇子,怕与大皇子一派脱不得干系,索性多亲近的好。再者言,大皇子兄弟二人具由萧皇贵妃抚养,虽不及李贵妃娘家显赫,到底系出名门,朝中亦有声望,如今中宫空悬,她份最高协理六宫,定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一会子,贾赦兄弟回来,后头跟着小厮抬着好些东西。贾母忙问:“到底何事?”
贾赦躬身回道:“回老太太,长史奉荣王循例赏秋夕节礼。”听罢这话,众人皆松了神,只是贾母心头不免疑惑,朝中后宫牵连一处,大皇子笼络旧臣也是有的。只王爷赏秋夕倒也罢了,竟使长史亲往,很有些不同寻常。
贾赦心中明白,只不好宣之于口,见老太太疑惑,忙笑道:“老太太勿要担忧,儿子蒙圣恩赴御宴,同荣亲王倒见了几面。”此话也真,贾赦自加封太子少保,凡圣上叫大起朝散后,回回皆同阁老近臣领御宴,便是大皇子待他也客气几分。
贾母一听,倒也笑道:“我竟糊涂了,这倒也说的通。”太子少保虽是虚职,却算得上近臣,大皇子想必也有笼络之意。贾母所不知,圣上不过看在贾赦一家当日救七皇子之功,多给几分荣耀罢了,近臣倒也算不得。
贾母思及此,更是高兴,忙笑道:“既如此,咱们同沐王爷恩典,往后你们兄弟子侄更要侍上谨慎,尽忠为国。”这不过场面话,一时众人入席赏月,将荣亲王所赏月饼各桌攒一盘子,同沐赏赐。贾母又使贾琏对赏签,荣亲王厚赏之丰,令人为之诧异。阖府上至贾母下至贾兰,皆有一份赏赐。
贾母的是莞香嵌碧玺拐一根,沉香数珠一串,金镶玉如意二柄,团花金织缂丝芙蓉锦两匹,八嗒韵牡丹蜀锦两匹,各色进上鲜果一篮,邢夫人、王氏只少了拐、数珠两样。凤姐、尤氏、李纨又减了如意,另添了表礼两端。三春姊妹是头面一套,表里两端,独黛玉的以黄檀紫匣签封。长史留下话,巡盐御史林如海乃皇贵妃外家世交,故此特特送上表礼。贾赦贾政等不过御制新书、宝砚、表礼等物,宝玉贾兰等略减一二,也是新书、笔墨端砚等物品。
一时阖家共赏圆月,平添一份欢喜。亥时三刻,贾母略有些倦意,笑道:“我老了,精神不济,这会子倒有些倦。”众人忙又给贾母敬了酒,散了秋夕宴,个人领着赏赐归去不提。邢夫人如今住的近,先伺候贾母又送三春姊妹,并将荣亲王的赏给黛玉送去。
黛玉已睡下,邢夫人将东西交给梁嬷嬷道:“这是荣亲王赏的秋夕节礼,咱们家上下都有,这一份是特特给你们姑娘的。”梁嬷嬷原是荣亲王的教养嬷嬷,遂笑道:“说句不该的话,大皇子从小儿便通事晓礼,上回胧月庵的事府上心善立功,到底有福报。”这些话原在宫中是不该说的,私下议论主子属不敬,只是如今梁嬷嬷同凤姐婆媳过心,又不在宫中,说之也无妨。
邢夫人忙笑道:“多亏二位嬷嬷,当日如没无二位的指点再不能这般,咱们都是自己,客套外道话我也不多说。”遂坐下同嬷嬷闲话。
梁嬷嬷本是大皇子荣亲王倚重之人,只因林如海请世交安国公帮着寻供奉教养嬷嬷,安国公嘱咐嫡孙曲羽非往王府寻找,只因他自幼充为大皇子伴读,而今长到十三岁同大皇子、北静王相伴一处读书。大皇子听言林如海寻嬷嬷,倒也上心几分,盖因林家与他外族乃世交又是当今近臣,遂荐了梁嬷嬷与梅嬷嬷。
此时荣亲王水睿在宫中饮秋夕宴赏月毕,伴着幼弟七皇子水澔在长宁殿小花园子里赏月。水澔如今已好了八九分,萧皇贵妃心疼幼子不许他出门,只静养为上。兄弟二人凭栏望月,水澔素锦深衣比之长兄身着玄端,更有几分闲散气韵。
水澔凝望圆月,幽幽道:“这几月,萧娘娘只不许我出门,闷的慌。我去长兄府中住几日,如何?”水澔例来称水睿为长兄,有别于其他姊妹弟兄称他皇兄。
水睿勾嘴清笑道:“一味想着躲清闲,倒能躲几时去?奈何生在帝王家,这明瓦琉璃黄,长乐未央无一处清净。你不寻是非,也躲不过权欲倾心的倾轧,为自保也得枕戈泣血。”
水澔全不似人前冲龄寡能,憨态懵懂,慵散明眸笑道:“我且不管,殊不知未央宫中多寥寞,权欲倾心不过拼个孤家寡人罢了。”此言一出,水睿忙上前一点他额间道:“皆因素日纵你无度,这话也好信口胡言?只因你万事不吝,前几月才受那些苦楚,便不看我,也看萧娘娘罢。她急的那样,不是我拦着,只怕寻那人拼个死活。”
七皇子血盆中便由萧皇贵妃抚养,这些年视如己出倾心养育,百般爱怜。萧皇贵妃如今后宫位份最尊,圣上待她信赖有加,尊重有余,只是红颜老去恩宠难复,便将一腔心血全倾覆在他兄弟二人身上。
二月时见幼子伤重,万般悲痛,若不是水睿以打草惊蛇为由拦着,几欲不克寻那人纷争明白。她温婉淑睿,聪慧过人,训诫嫔妃,平息后宫暗涌纷争很有些手腕,早知那人将两位嫡皇子视作眼中钉,处之而后快。
帝王家自古为大位之争,弃下天道人伦不顾,父不怜子,子可弑父,夫妻互谋,兄弟相残。这些帝王子孙幼时见惯手腕深谋,比之他人早懂世事。水澔自幼见多了阴私勾当,最厌权欲熏心,只装作懵懂孩童,除长兄外,一概无人知晓。
他靠在轩栏上,只笑道:“长兄不喜权欲,不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罢了。亏得有长兄,我才好躲在大树荫下好乘凉。”信手拈起一块木樨糕。
水睿倒笑出声儿,品一味青凤髓,遂道:“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先占魁。我最喜这青凤髓,为你和萧娘娘,不可松懈了。太医说你的伤不过一月便可痊愈,那时再去我府中住,可好?”
水澔收敛眸色,憨笑道:“到时你可要保我出宫,如今萧娘娘连宫门也不肯叫我出了。为保大树荫不叫人砍倒,守着才是正经。”抿了口青凤髓直摇头,扭头冲着月们外喊道:“换茶。”
水睿轻撇茶末,明朗而言:“人前人后两张脸,不如出宫自在悠散些。只你往后小心些,别叫人钻了空子,这回若不是荣国府女眷凑巧儿遇见,你小命不保。”
水澔却浑不在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回水澔蒙难,已查清乃细作所为,只他父皇按下不表,只得暂忍时日。
兄弟二人清笑无言,秋夕望月闲谈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