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场秋雨,雨过依然是艳阳,只是风凉了起来,尤其是夜间,顺着骨头缝往里钻,让人一整天都僵得很。
太后头晚上没睡好,正躺在殿中补眠。
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话,便问了一声:“什么事儿?”
原来是李至廉递了牌子,说有事求见太后。太后身上乏,却还是招了他进宫来。
李至廉见了太后,一边叩首一边急急忙忙开始说话:“太后娘娘啊,你可知皇长孙……”
“慎言!”太后懒懒地起身。有嬷嬷上前给太后把膝上的薄毯拿开,一个小宫女上前伸手搀住了太后娘娘的手。
穿过珠帘,行至人前,太后垂眸看了看李至廉。她对这个弟弟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便是一个笑容温暖的少年模样。一说起学堂就要皱眉头,可每次出去就总是给她买糖,金丝糖、芝麻糖、饴糖……一个个小小的油纸包,从弟弟的袖子里变出来。还有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故事,王孙公子啊,红颜侠客的。那时候的弟弟,真是人世间最有本事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了。如今这个弟弟——太后撇撇嘴,歪着颈子摸了摸头发,今儿早上换了个梳头的,头发梳得有些紧——弟弟还是那个弟弟,偏偏长大了就是如此的诸事不成,连起码的体面都保不住。好歹是朝中的二品大元,看他此时的样子,唉。太后微微叹了口气、
“起来说话。”太后娘娘坐下,有宫女端来一杯茶水。太后端起来含了一口——这是黄太医给的养生法子,黄太医的爷爷已是一百零一岁了,老爷子每日便这样,喝水总要含着很久再细细咽下。
李至廉起身,又行了一礼嘴里说着:“谢太后赐坐。”说完才坐下,左右看了看。
太后娘娘看了看他,摆了摆手。众人都站远了,只有从李家带来的敏行姑姑站在一边伺候。
“太后娘娘,臣今日在乾元殿与皇上议事,中间,皇长孙过去了一趟。”
太后一皱眉,朝李至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再说一遍。
“臣今日,见到了——皇、长、孙、殿、下。”李至廉一字一顿。
太后冷不防让呛了一下,一边咳一边问:“你说什么?谁?”
李至廉啧了一声。“这个细柳小孩儿,瘦,黑,长得像极了顾锋,比当年的绿沉伯还要精神几分。看样子像是刚练过武,一身汗,皇上都不嫌弃,抱着可高兴呢。”李至廉一边说一边比划。“我们正议事呢,宋廉把人带进来了。皇上还说‘来呀,做皇爷爷腿上,跟皇爷爷亲近亲近’。”
太后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漱了口之后,半闭目想了一会儿才说:“顾锋……你是说,顾家那个老大给老二生了个儿子,而且皇上还认了?是么?”
“是啊!当真是有辱斯文,罔顾礼法……”
“闭嘴吧。”
李至廉马上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说:“皇上还说什么了?”
“什么都……”李至廉刚想否认,忽然想到,“对了,皇上还说‘你是做哥哥的人了,要给弟弟做表率’。”
李至廉说着,心里更是惊涛骇浪,抬头看向太后,太后似笑非笑:“是了是了,皇帝这是在给我说呢。”
见李至廉这幅蠢样,太后心里更是气恼。若是自己娘家人再得力一些,哪怕只是不拖后腿,哪里能让继后这般蹦跶!看李至廉这比划的高低,那个孩子得有个五六……七八岁了,太后娘娘没有亲自养大过孩子,并不知道那么高的一个孩子应该是多大的,但总不至于是昨儿才生下来的,还能练武,在宫里练武,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皇帝已经认了这个孩子许久了,只是一直压着不让人知道。如今这个孩子已经做了哥哥……呵呵……哥哥,皇长孙。
长孙殿下。太后轻轻地笑了起来,震得又咳了几声。
她根本不会以为皇上也是刚知道这个孩子,毕竟以皇上那个六亲不认的多疑性子,要是二皇子连这么大的事儿都胆敢瞒着他,二皇子早不是现在这个得宠的样子了。
可既然一直捂着盖着,好些年了,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让人看见,还让李至廉看到?这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止一个孩子,皇孙,藏着养大……
“给我说说近日里的新鲜事儿吧。我隐约听过那么一耳朵,景阳侯世子跟那抚安侯世子怎么了?”
李至廉愣了一下,把自己知道的这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从当时的情形到现在的传言,还有继后的态度都说了。说完见太后不说话,他便也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姐姐,二皇子已经有了子嗣,三皇子这里得抓点儿紧……”
“糊涂啊!你糊涂!”太后伸出一根手指恨不得戳烂他那冥顽不灵的脑瓜子。“你当这是哪儿!这是皇宫!你说的是皇家血脉!普通人家还要分个嫡庶,那些个妾侍尚且有个三六九等,更何况天家!”
“这就是了啊,姐姐,”李至廉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姐姐,你想啊,二皇子尚未婚配,这个孩子甭管他多大,他都是身世不明,将来……”
“你闭嘴吧!”太后捂着脑袋,死命得捶手底下的桌子,喀地一声轻响,手上的一个玉镯子断成了两半。敏行姑姑赶紧上前拿出个帕子把断了的镯子包起来,太后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镯子,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敏行姑姑便告退了。
“姐姐,赶明我找个御史上个折子,参二皇子个修身不正,参顾锋一个扰乱皇室血脉……”李至廉看敏行姑姑走了,赶紧凑上来小声说。
“闭嘴!!从前倒是知道你蠢,却从未知道竟然是这般的蠢!”太后气得直喘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这不怪你,血脉身份这些总还算是内宅的事情,从前都有母亲来做,后来有崔氏、小崔氏。”太后抬头看着门外,天光正好,吹进来的风却泛着丝丝凉意。花园里安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她却知道就算站在外头,也看不到外头。那么高的宫墙,圈出来巴掌大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就是她的天地了。自打十三岁入宫,只出去过几回,每次都是那么多人簇拥着,头顶上一个接着一个华盖,哪里看得到天。兴许是老了,这几日身上一直不利索,心里也总是堵得很。
“你当你是在说谁?”太后幽幽的说,“二皇子做了什么,顾锋做了什么,他们算不算修身不正,这个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脉,这些事轮得到你说么?你算个什么东西!”
“姐!怎么你也这么说我?”李至廉一下子有些气恼。
“还有谁这样说了?”
李至廉便说了在宫门口跟樊成良那一番对话。
太后听了,半晌没说话。闭上眼睛慢慢思量,过了好一阵儿才说:“皇上此举,大约是想到了几位皇孙的身份的事儿。这事儿啊,还得从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世子身上下手。”
“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没有说话,心里想了许多事情。
前些日子林楠莫名其妙地失了圣心,虽然官职不变俸禄不变,可皇上却不再倚重他。太后以为,皇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次沧州失利,看起来是二皇子在肃整沧州,针对的是郑家嫡系,其实好些个官员都是李家这一派的。虽算不得伤筋动骨,但总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太后让李妃告诉三皇子,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一直龟缩总不是个事儿,现下急需一件事情向皇上示好,可巧就有了。瞌睡就有人递上枕头——这个枕头能不能接?
郑氏前不久折腾什么《女论语》的事情,让皇帝生了好大的气,七皇子被他母亲逼着天天在皇上眼前晃悠,也让皇上申斥了几句。如今
这郑氏还是不消停,又揪住了景阳侯世子跟抚安侯世子的事儿不放。本不是什么大事,放到一般世家关进祠堂尽管打死就是了,可偏生这两人都是独子——独子?
太后猛地坐了起来,李至廉赶紧坐正了等着太后训话。
“顾家几个孩子啊?”
“啊?”
“顾石有几个孩子,几个嫡出几个庶出?”
“两……两个,都算不上嫡出。”
“这么些年,还就那两个?男人生的?”
“是。”
“成安嫁过去几年了?”
“五年。”
“五年无所出?”
“祖宗规矩……将在外……那个……家眷在、在京。”看到太后表情着实不好,李至廉越说越小声。
“啊,关窍在这儿呢。”太后苦笑了一下。“在这儿等着我呢!”
太后细细吩咐了,李至廉这才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官场上的话,这就是定个分寸。
这事儿的确看似没有先例,但是有个现成的“后例”——二皇子。往常办案要循先例,这一回倒要先思忖后例了。皇上要认皇孙,必然是不愿让严惩的,为了皇孙的身份,可能还想让顾锋当二皇子妃。
二皇子是元嫡长子,顾锋是安国公长子。顾锋若真是个女子,当真是一桩天赐的姻缘。话说回来,千仞人也有嫁人的,顾銛不就是这样么。可顾銛嫁人之后,顾锋成了安国公的独子。这独子倒不是不能嫁,眼前这两位世子不都是独子么。
李至廉猛然想到,怪不得顾锋御前行走,却从未有过一官半职,敢情皇上早就想过了!
想到这里,李至廉又想明白一件事情,这些年顾石从未给顾锋请封过世子,看来顾石也是知道的。
竟然是如此。枉他还一直以为二皇子不得圣心,原来自己真是个傻的。
两位世子的事儿李至廉早就知道,只是他被沧州官场上的事儿扰得心神不宁,根本没细想过这事儿,爱他们死活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可如今太后给他说了,他就明白了。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既然皇上有意要成全一对有情人,他们就是肝脑涂地也要促成这绝世姻缘啊。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