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六年冬,病了数月的皇帝李桓终于病愈,实乃普天同庆之事,为了庆祝,皇帝便奉太后懿旨选秀,下令各地州府将各家十三岁至十八岁的未婚之女统计上报,家世,年龄,品貌等皆要一一查明,再由宗人府初选,余者再由太后,皇帝和皇后亲选,挑品德皆优入宫,选秀之期定在了次年三月,在此期间民间不得嫁娶。
事实上,人们早已习惯了当今陛下的简朴作风。今上继位六年来,既不曾下旨选秀,也没有纳美进宫,后宫妃妾不过寥寥数人,皆为先帝或太后所赐,甚至很久不曾有过新晋的嫔妃,让很多名门望族一度很是失望。
因此这道旨意惊起了一道不小的波澜。世人皆知今上膝下仍是空空,凡是有适龄女子的人家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期盼着老天庇佑,女儿得幸入选,再生下一男半女,光宗耀祖,顺带着全家也跟着鸡犬升天了。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有永德帝的齐贵妃,后有当今的薛皇后。
其中便有薛达。
薛达乃承恩侯,领着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虚衔,京中人人皆敬称一句“薛侯爷”,所到之处无人不是曲意逢迎,俯首帖耳,无他,不过因为他是当朝国丈而已。
薛达虽然知道自己的斤两,但他以为生个有出息的女儿也算是自己的本事,因此对于旁人的奉承,他一向是是坦然受之。他也算是清醒,非常懂得作为皇后之父应有的分寸,所以他虽常与京中权贵来往,却从不涉足朝政,也不受人之托,为人办事,倒也是外戚之中的一股清流了。
薛达虽然不贪恋权势,却也舍不了荣华富贵。况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过众星捧月的人怎么能忍受无人问津的痛苦呢?于是自从皇后病重,薛达便开始忧虑。他一贯的清醒使他明白,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一旦皇后病逝,他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如今的好日子也会一去不复返了。
他想要想出一个办法永远地保住薛家的富贵权势,苦苦思索却始终没有头绪。直到选秀的圣旨颁下,他才恍然大悟,既然他的一切都来自于宫里的女儿,那么再送一个女儿进宫去不就行了吗?
他有六个女儿,除了已经为后的长女迎曼,还有两个正值婚龄的女儿。此外,他还有一个外甥女,早已没了亲眷,自幼寄居薛家,生得也是花容月貌,如神仙妃子一般,见者无不惊叹。若是将此女送去选秀,入宫得宠必是十拿九稳的了。
此时薛达正坐在薛老太太的下首,跟母亲说着自己的打算。
薛老太太听了却皱起了眉头:“将嬿婉三姊妹都送去选秀?”
薛达对自己的主意感到十分得意:”是啊,母亲。她们三姐妹生得好,尤其是嬿婉,被母亲调教得如此知礼守仪,又长得西施貂蝉一般,若是去选秀,必定是要中选的。到时候,就是皇后不在了,咱们薛家也不用愁了。”
薛老太太觉得他这句“就是皇后不在了”十分刺耳,仿佛她们关心皇后凤体就是为了荣华富贵而非出于骨肉亲情,正要出口斥责,却听得李氏道:“迎宣迎瑗两个丫头倒还罢了,嬿婉可是要说给梁家的!按规矩,嬿婉可以不必参选的,侯爷何必报她上去?”
薛达不以为然:“这不是还没过明礼吗?不过几句口头上的话,三媒六聘都没有,咱们便是推了也无事的。”
嬿婉的确还没有正式和梁家三公子定亲。自清泉寺归来后嬿婉便被禁足了,梁家上门请了媒婆上门,李氏有意磋磨她,便以生病为由推迟了。等到李氏终于松口放过了嬿婉,信王爷又忽然没了,皇帝与信王手足情深,便下令民间三月不得嫁娶,官员则是一年,嬿婉的婚事便又拖了下来。当时李氏还很是出了一口气,觉得老天爷都在帮她。
李氏反驳道:“侯爷,到底是说好了的事,怎可出尔反尔?要是反悔了,日后侯爷和梁侯爷在酒桌上遇见了也没脸了!”
“嬿婉自幼长在薛家,便如我的亲闺女一般。比起她的婚姻大事,我的这张老脸算什么?从前梁家也算是门好婚事,如今跟皇帝比起来,什么也不是!梁家三公子也不袭爵。况且,要是嬿婉做了贵妃娘娘,梁家也不敢说什么!”
李氏心中暗暗唾了一口,道你说的义正辞严,还不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装什么好舅舅?平日里满脑子都是吃喝嫖赌,心里何曾有过外甥女?然而面上却是不显,一脸笑容道:“侯爷说的是,侯爷既把嬿婉当闺女看,那我自然算是她的娘了。当娘的哪能不疼女儿?我也想嬿婉过得好,只是也得她愿意呀!要是她不愿意,宫里就是千好万好也是没用!”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个姑娘家置喙的余地?况且,就是愿意,她也不好意思说吧?如今她无父无母,便有我这个舅舅代行父职,给她定了吧!”
薛达和李氏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火药味渐浓,李氏渐渐落在下风,便向薛老太太求助,薛老太太沉吟片刻,最后道:“此事不可!不止嬿婉,就是迎宣迎瑗也不要去了吧。单看娘娘便知道,那宫里不是好呆的地方!咱们好好的闺女,花骨朵一样的人物,进宫了还不知要给折腾成什么样呢?还是在外面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吧。”
李氏和薛达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反对,李氏假笑道:“老太太,人家宫里可是下了圣旨的,咱们要是不按着做,可是违抗圣旨呢,要株连九族的!”
薛达在一旁连连点头。
其实历年来,不想送女儿进宫的人家虚报瞒报的多得是,宫中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言一出,薛老太太便知儿子儿媳是必要让迎宣姐妹选秀的,只有嬿婉还有商榷的余地:“那报嬿婉已定亲总不算抗旨了。我亲手养大的两个女孩,你们已经送了一个进去了,好歹留一个陪着我吧。”
李氏脸上笑开了花似的:“母亲说的是,嬿婉自然是要留在您身边尽孝的,嫁到梁家正好。”
薛达却是不乐意了,三女之中,嬿婉最为美貌,他自然不愿放弃,索性将心中所想尽数吐出:“嬿婉必须去!皇后娘娘都快没了,咱们薛家必定要再出一个娘娘的。她嫁给梁家顶什么用?要是咱们薛家倒了,她在娘家还不是要受气?若是进宫,她一辈子吃穿不愁,我这个舅舅也可以靠着她再享几十年的福气。这也算她报答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吧。”
于是李氏和薛达又争执起来。
“嬿婉品貌皆优,进宫最合适!”
“呵!品貌皆优?她若品行好,抢了表妹夫的是谁?前些日子在清泉寺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又是谁?”
……
这两夫妻并不知道,其实嬿婉正在内室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越听嬿婉越是心凉,骨肉血亲的舅舅不顾她的终身幸福,一心想拿她换荣华富贵,叫了十几年的舅妈虽然反对她进宫,想的却是断了她的好前程,决不可再让她超过了爱女迎瑗。
她想起了她这十几年寄人篱下之日,真真是如诗文一般,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再乖巧孝顺,也不得李氏的心。这个家中,真正为她着想的,不过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迎宣罢了。
自从薛迎曼做了皇后,薛老太太在李氏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慈爱的老太太,懦弱的迎宣,刻薄的李氏,骄矜的表姐妹表兄弟,淡漠的舅舅,拜高踩低的下人……一张张脸从嬿婉脑中闪过,不知不觉,她已有了决断。
与其一辈子受李氏的气,倒不如进宫,为自己为老太太为迎宣博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