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理寺
一大早韩邦文就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内,任谁都不许去打扰,如今已经接近了黄昏。【风云阅读网.】
至于所愁何者?不过是江宁县徐秀差人送来的卷宗罢了,江宁县的这位爷晓得应天府不太好计较,只得送来大理寺,以期望韩正卿能够秉公而断。
韩邦文走走停停,屡次提笔想要写回文,然而反复思索之下也只能继续放下,皱眉闷坐。
许久,摇头自语,“小娃娃,你愁煞老夫了。”
摞得老高的卷宗放在案头,上面明明白白的将郭竣的案子交代了清楚,物证,人证,多方证词。郭竣不认罪就不代表这事儿就不能判。
徐秀整理过的卷宗一目了然,环环相扣,证据链犯罪事实与经过紧密相连,让人挑不出毛病,但若是个寻常案件,韩邦文就是批下来又有何妨,然而碍于南京刑部,包括那位多有业务往来并且十分有力量的应天府尹陆珩的关系,甚是苦恼。
常人都道天子脚下难当官,两京的府尹更是难上加难,这却是个十分无知的误解,若两京府尹这样的三品高官都当的窝囊,那没有什么官是不窝囊的,至于勋贵高官多如狗,府尹当的艰难,那也是太小瞧两京的府尹了,府尹的实权比之六部同级的侍郎都强的多,就是有些方面比尚书都还要有能量。
或许存在有政治上面的考量,官场倾轧的顾虑,但若真有人敢打府尹的脸,府尹大人不会管你是哪家王公贵族,哪位大学士的子弟,照样有能力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南京最大的两位国公只能说他们是地头蛇,真正牛的可是府尹,那可是霸王龙的级别,南京六部都不见得比得上应天府尹对本地的掌控,更别提大理寺了。
这也是韩邦文顾忌陆珩的一点,不得不将他考虑进来。
同理,北京也是如此,北京那位或许更多的有政治考量,但若说首善之地的府尹怕事怕得罪人,那就是对这个职位构成,和这么一个三品品级的府尹嘲弄了,纯属笑话。
这边是多年好友杨廷和拜托下的照料看顾,那边是有切实利益的潘蕃陆珩,若不能居中调停,想来此事也是难以周全。
门外老幕僚低声道:“东家,刑部潘大人来了。”
韩邦文摸了摸胡子道:“先接待一下,我随后就来。”
“是。”
翻看了一下卷宗,便将涉及傅海与吴鸿的案子抽出一旁,来到外厢。
潘蕃见他过来起身打招呼,若是真论品级,那是潘尚书大,不应当如此,然而两人都是成化五年的进士,同年关系,现在又在南京一起当了绯袍大官,私下关系又不错,那也就不用很见外。
潘蕃笑道:“大经兄,别来无恙。”
都是老于世故的高级官僚,若将来翻脸因为政见不合相互攻歼,这里韩邦文若是认为他的客气自己就可以随便了,那就可以做一笔失礼的文章,写一篇断绝关系的文书,吃消不起的。
韩邦文连忙回礼,心思一转听他唤自己的字,便知道不一定是为了公事而来,顺水推舟道:“廷芳兄久违了。”
刑部、大理寺这两个衙门若说能够客客气气友好往来那纯粹是扯淡,大理寺的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复审刑部案件,理论上刑部所经手的所有大小案件都需要大理寺来一个驳正,看看有无冤屈,看看用律是否合规等等,若是两位主官关系可以那还罢了,若是政敌,那绝对能够恶心的刑部尚书骂娘跳脚,这俩部门要能合得来,才是见鬼。
然而同年和私下关系,使得这两位自然不同于前任,更何况韩邦文如今也是知晓六扇门事物的一员高官了。
韩邦文替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廷芳兄今日来我这个大理寺所为何事?”
潘蕃点了点茶杯示意他停下,闻了一下这上好的金陵本地茶,才道:“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主要还是来看看大经兄,听闻你近日偶感风寒,特来看望。”
“哎不妨事,那位老太医几帖药下去就药到病除,没事。”
“如此就好。”
不过是三五个机锋,品了几杯香茗,对两人来说,都是习惯性的对话方式,绕圈子而已。
觉得时机差不太多,潘蕃随意的引导了话语,道:“听闻江宁县将郭竣收监了,案子未呈到我刑部,陆大人那里也未接到,想必就是入了大理寺。”
韩邦文点点头,这个东西没什么好隐瞒的,整个应天府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
道:“是,江宁县把郭竣的卷宗送到我这里了。”
潘蕃好奇的道:“不知道江宁县小娃娃判的是什么刑?”
“斩。”
潘蕃挑了挑眉头道:“这江宁县的小娃娃倒是个激进的主,如果没记错,自老夫上任南京刑部以来,江宁县所批核的斩刑一起都没有呢。”
东南省份若有死刑,基本是报备于南京刑部,而不必报备北京,故潘蕃有此一说,只有刑部点头,才能杀罪犯,如果其中有翻供,那么大理寺又能出场了,反正若想恶心刑部,死刑犯临死前翻个供劳驾大理寺出马,或许两边不对付,自己还能落一个减刑,得到一个传说中的一线生机。
当然这前提就是本身这案子并未做成铁案,还有余味可以操作才行。
韩邦文知道自己该表态了,若让潘蕃说在前面,那么更难操作。
适时的道:“愚弟看下来,这郭竣断个斩刑,一点儿不为过。”
潘蕃没有吃惊,继续平稳的喝着香茶,不过是微微打量了一下韩邦文,见他平静的回视自己,也不由笑道:“老韩,我们都是快七十的人了,常言说人到七十古来稀,又有什么东西是看不开的?”
继而摸了摸自己黪白的胡须感慨道:“一晃眼从成华五年到现在,我们老哥俩起起伏伏,到了晚年才步入了六部堂官九卿的行列,虽说不是北京那般,但这一辈子,也算是没有白过咯。”
韩邦文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心思低落,人说少年子弟江湖老,人说红粉佳人两鬓斑。一把大岁数了,昔年意气风发的书生意气到如今不见分毫。如今不过是在南京养老,等到哪一天北京那边需要自己腾位置了,攻击几下,不就是致仕的结果?
看着这个老头满脸褶子一头白发,但一双招子透着的精明强干的味道一点都不减少,韩邦文笑道:“老兄的精神头胜似当年。正是大用的,姜子牙八十才钓出周朝八百年,你这个老汉六十九可是比黄汉升还小了。”
潘蕃被他这么一说,呵呵一乐道:“不至于,不至于。”
韩邦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自嘲道:“愚弟不过是落个清净逍遥罢了,有廷芳兄主政刑部,有陆大人执掌金陵,我这个大理寺卿,少不得能够空闲一些。”
“这是你的福气。”
弯弯绕绕总归有图穷匕见的时候,潘蕃道:“你我都一把年纪了,何苦再惹是非?陆珩正直壮年,你又何必搀和一脚,看开些就是了,江宁县娃娃不过是年轻气盛,吃些苦头,有他好处。”
说道年迈,不就是为了让韩邦文起一个倦态的心理吗,这种小九九打的真是妙,韩邦文自然晓得此间的说法,听他这么说,也不过是笑笑,不做言语。
几十年下来早就养成默契的幕僚接口道:“潘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东家也是有苦难言,这事儿若就这么发回江宁,或是移交刑部应天府,举失信于他人了。”
潘蕃瞄了一眼低头品茶的韩邦文,道:“不知是哪路神仙?”
老幕僚手指了指上面,表情严肃。
自然就是指的那位入了内阁的杨廷和了,一来你以年迈人的心理说事,我就拿内阁的旗帜来扯,言说自己的困难,保全自身,明哲之道罢了。
二来这失信于人不是君子之道,任谁都不能说个错来。
潘蕃见他这么一指,也是联想到了杨廷和,这位大神走之前,便将吴鸿的官告消了,算是给徐秀最后的帮助,这一笔消名着实是狠毒,后继之人很难推翻前任的决定,也不是说不行,但谁也不想就这么多一个内阁大学士当敌人。就算内阁如今是刘瑾的传声筒,但也还是内阁。
韩邦文难为的道:“既然有事实依据,郭竣舍了就舍了,你们保个什么劲呀。”
潘蕃啧了一下嘴唇道:“大经你确实不知,这郭竣给了六扇门一大笔孝敬,总督看中他了。傅海是陆珩的心腹人,怎么能被打倒?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娃娃思虑不周,更不说里面还有成国公的说法呢。”
韩邦文有些倦了,这压力的确很大,但老头就得毫无激情的度过余生吗,开什么玩笑,端起茶盏道:“江宁县无过,郭竣有罪,这是大理寺的结论,至于傅海与吴鸿,本官自会了解过后同许进许尚书相商后再论。”
一听这位许进,潘蕃头皮就是一麻,这位可以说是斗士,斗汪直,斗成化帝,如今也斗刘瑾,被赶出了北京来到南京,若让他在里面搀和一脚,事情就难办了。
也顾不得韩邦文转换了语气,变成公事公办举杯送客的节奏。
故作轻松的指了指他道:“你个老汉,糊涂。”
送了潘蕃,韩邦文看着夕阳的落下,耳听幕僚的话,“东家,你真要趟这趟浑水吗。”
平静的道:“落日余晖,最美不过夕阳。”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受《水浒传》对人物描写达到天人的境界影响,山石总是想将文中的人物写的鲜活,写的立体,但碍于学识有限,文笔欠佳,几乎不可能达到水浒传的境界,所以只能以我自己的方式力求将每个人物写好。山石一直认为的灵魂在于人物,所以人物的写作我都会很重视,让大家能够记住太平春里每一个出场的人物,而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是我的目标。虽然很难,但我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