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边在给一点力就好。”
陆深用一种很暧昧的姿势站在徐秀的后面,手扶着手,身贴着身,一点点的教着他练字,而徐秀没觉得有多奇怪,可能陆深整整大了他十岁缘故,也可能以前初学书法的时候老师也是手扶着手教的,并无多想。
徐秀写完一篇文后气馁的道:“我算是不可能写到陆兄您那种水平了。”自从看了陆深的字,徐秀就深深的自卑,如此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的字,不是一般人能写出的。
也在记忆深处想起,这人的书法作品可是有“不朽”的评价,传留后世的书画作品虽很少,所得的评价也不高,趋于二流,如果抛开主观不去谈,不可否认,他是有明一代较为有水平的书法家这个说法总没的错。
陆深轻轻的放开了他,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不必介怀,学弟还小呢。”
徐秀笑了笑,认真的道:“是,小弟一定努力练字。”
陶骥走进瞧了瞧徐秀的字道:“不是蛮好的嘛,学弟你就不要和他比了,你已经比绝大多数同龄人好的多了。”随即勾着他的脖子道:“今日天晴,学弟我们去不去捶丸啊。”所谓捶丸,理解成古代高尔夫即可。
徐秀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的道:“陶二你先松开,县试就要到了呢,还玩。”陶骥耸耸肩,放开了他,“也就那样,听天由命咯,还有,我只剩下道试了。”
徐秀好笑道:“考秀才就要听天由命啦,那乡试、会试怎么办。”
陶骥拍了拍脸颊,翻白眼道:“乡试、会试?不去多想。我贵及时行乐。”继续道:“那么你们呢,就算中了进士,想干嘛?”
徐秀很自然的道:“当官啊,不管怎么说,功名总是要的,有好多好处。”的确,古代有功名在身自然是好处多多,见官不跪就是最好也最典型的区分,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功名在身和普通老百姓就不是一个阶级了。
陆深拍了拍徐秀的脑袋意味不明的道:“功利。”
又道:“功名本身外之物,有无有都没多大关系,你可知吴中大才沈周先生,石田公?”
陶骥勾住徐秀的脖子笑道:“石田先生一生不应科举,如今以古稀之年,任谁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前辈,照样威风。”
陆深道若有所思的道:“石田先生之书画,堪称当世一绝照样没有功名,学弟万万不可为功名利禄所累。”
徐秀又一次挣脱陶骥的手臂,无奈道:“石田老人我自是认识,但二位学长的说法我却不敢苟同。”
他知道那位沈周老爷子,贵为明四家之一,但怎么不说说这位爷的家世?书香门第,一生不劳作照样能够活的潇洒。
绝大多数读书人都不可能读了书不求取功名,读书在古代可是一个成本极高的事务,需要完全脱产学习。
一个普通人家往往要供养一个读书人都是极其困难的,说不定得一个家族才能供养的起一个读书人,所花费的书籍,纸张,文具,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就是有了秀才功名都不见得能够改善家庭,穷秀才数不胜数,只有继续学习,却又面临一笔庞大的费用,只有考中了举人,才能称的起一句“老爷”,人生才会得以改变,不然穷酸一辈子,只能靠给人家当私塾先生,摆个字摊什么的过过日子。
这才有了读书为做官,千里做官只为财的说法。
也导致了明中后期开放商人子弟科举,造成官商一体的严重恶果,东林党,晋商,徽商充斥朝廷,为了自家利益,全然不顾国家。
只因读书是一件成本极高的投资,普通人家很是困难,而商人很有钱,明中后期官商一体就成为了必然,可怜崇祯皇帝竟然为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都凑不齐而亡了国家,真是千古奇闻。
所以徐秀认真道:“二位兄长可知笔墨纸砚花费几何,书籍又得花费几何,不事劳作一年得花费几何,庶民之家一年劳作又能得几何?江南之地富庶,寻常村庄都能设下族学共请一位先生教学,若是边省请一先生又得花费几何?若入朝廷社学,束脩又得几何?朝廷恩戴生员发有廪米,又能饱食几人?望二位学长以己度人细思细想。请原谅小弟失礼。”
所列举的花费其实远远不止这些,最令家境不好的文人不爽的就是各种所谓文会,在明中叶这样太平年月,所谓文会,怎么想就是争奇斗艳,豪掷千金。
你若不去,你就没了人脉关系,若去就得咬咬牙,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典了,家里双亲是不是还有棺材本没拿出来,此些例子,林林总总。
虽不一定得你请客,但找艺人不得打赏吗,人家伺候的你舒舒服服的侍从也得打赏,一文不拔,会被嘲笑的。
说句更直接的话,自古文魁天下的状元七百位左右,寒门子弟不足十分之一,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了吗。
陶骥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娃娃,却也不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陆深微微弯了下腰直视他的眼睛道:“世人皆为功名累.何苦白首为功名。这样的心态不好吗。”
是了,可有谁知道古代读书是一个不断资本增密的过程,了解一点经济学的人都应该知道,如果把读书也比作一个项目,当一个项目存在不断资本增密,那么任何时候撤资,或者取消项目,就等于归零,先前的所有都前功尽弃。
有多少读书人能够接受?当你踏上了这一条路,就很难收手,先期的投资,爹娘的期许,同窗的目光等等,到老来若一事无成,每日则郁郁寡欢,穷困潦倒,而寒门子弟最初的梦想不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吗。
或许可以自嘲的说出世人皆为功名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调侃话,但也要分实际情况,不能就说这种提醒世人的警句就没有用。
科举之路残酷无比,以徐秀当年所接触到的材料,较南直隶、浙江、江西这样富庶,人文荟萃的地方以外姑且不谈,弘治十二年贵州全省学校二十四处,生员四千余。
这还是只是登记有资格参加考试的人数,而朝廷还会再开一个“遗才”的考试,也就是不必在县学登记也能参考。
隆庆四年,光一省“遗才”准确的数据就有四万。
这要在江南,人数再翻一番也是差不多的,恰好教谕的登记人数也符合徐秀的猜测,华亭县有县试者七八百人,按照常规10%的录取率,也只有七八十人能拿到参加府试的资格。
不要说看不起秀才,在古代秀才的含金量也是了不起的,虽然穷困潦倒,止步于此的秀才占了绝大多数。
过了秀才这一道坎儿,吓死人的乡试就来了,按往年应天府乡试规模,人数都在七八千至万余,而中举的人有多少呢,百分之四点二。
这是应天府的平均数,若就这样吓倒真心不是个事,应天府这还算高,两京一十三省能够排在前三,何等可怕,恐怖的四川中举率只有百分之二点八。
当然由于存在重复考试的情况,录取率实际会比这个高,但也足以说明科举不易了。
有明一代具学者考证,中举的平均数在4%左右,应天府还在标准之上。只有在隆庆元年正式定下1:30的录取率之后才有所改善。
说实在话,中举人比进士金榜题名还要难,所以那些乡试第一的解元,才会那么的吃香为人所追捧,这可是万人取士的第一名,总共就录取四五百人的考试,而会试明代最多也不过五千人不到参考。
若纯粹看数据,根据《明史选举志》以及其他材料统计,有明一代乡试开考九十次,一共有十万两千名举人,开会试八十九次,有进士两万四千五百九十九人,这样,会试则有百分之二十四的举人能够通过。
若是细分下来每一科,就按去年弘治十二年的大比,会试举人三千五百人,取士三百,则在百分之八点六,也远高于中举的录取率。
总而言之,古人读书走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都不见得是一个准确描述的词儿,而举人这一关,更是犹如蜀道,难于上青天,老秀才范进考了几十年才过,一朝中举就疯疯癫癫,都是能够理解的。
徐秀虽然来到这里立下了科举入仕的目标,也有信心去面对,但也想到了那一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哪有现代人穿到古代就可以随随便便能够通过会试大展昆仑手的。
秉承原先的记忆是一个很好玩的金手指,古代神童不稀奇,你学的别人都学,你不会的,别人不光会,而且还很精通,凭什么你就能够成功?
不管如何看待那些进士功名的庸官赃官,就一点,这些人在中国传统理学这一方面,都当的起一句理学家并且都精通时文的写作,妙笔生花,还得是相貌端正,自古以来以貌取人的毛病改都改不了,古代当官没个好相貌,你很难混上去。
陆深摸了摸徐秀的精炼的短发道:“学弟你很实诚,但为人需要谨敏,有些话不要轻易示人。”
陶骥收敛了一下玩世不恭的表情,拉了拉徐秀的小手,劝道;“不管读书是为了功名利禄,还是继往圣之学,都需要谨言慎行。”
徐秀也明白,这两人都是为了自己好,有些话其实很多人都懂,但为了那个虚名却硬要假装不知道,套上圣人的话给自己做注脚。
“嗯,小弟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吗,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东西,很难去改变,既然这位可爱的学弟把问题看的这么透,也敢说敢想,立场也不为人所动摇,或许将来会很有趣呢,陆深同陶骥对视后,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