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晋阳一个高儿从窝棚里跳了出来,脱下身上的脏衣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白褂套在身上,翻身跳上自行车,说了声‘走了’,哈哈哈的一路笑声,没影了。
这小白褂可是他的宝贝,不赶集从来不舍得穿,每穿一次回来,就要叫她妈洗的干干净净,弄得平平展展的挂起来,下次再穿,再洗、再穿。
再说喻家的大闺女淑子,自嫁到南山根的小山村,先后生了一男一女,儿子叫绪廓,打小就生秃疮,南北求医,钱没少花,也没见好。闺女取名香子,家里穷,营养供不上去,病病殃殃的看着就不好养。
本来家里就穷,两个病孩子再闹腾,男人袁天蓝起早带黑的奔波劳累,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实在没法子,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奔丈母娘家来了。
丽英自顾自家,家里大人孩子勉强能糊住口,这忽的平添了几个要吃要喝的,日子过的就更难了。
没法子,晋阳领着袁天蓝找到常治,求他拉帮着自己和姐夫俩人,骑自行车跑烟台、威海捎脚,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
自从这俩人干上了捎脚的,晋阳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起早贪黑两头不见人影,家里人很少能见到这俩人,就是哪天碰到了,看到的闰宝都是精疲力竭,满身臭汗。
每次捎脚回来,这姐夫大舅子都先扶着门框喘口气,再赶紧摸到水缸前,舀出大半瓢水,咕咕咕的一阵牛饮,然后瘫坐在门槛上,半步都不想动。嗨,谁见了都会心疼。
每当这时,丽英就要亲自下锅,女婿袁天蓝要是捎脚先回来了,这个当丈母娘的知道女婿喜喝面条,她就和上一大块面,家人都跟着吃,剩下吃不了就送到北屋家磨盘顶上,隔夜馊了就倒给猪。
儿子晋阳要是回来了,当妈的知道儿子愿意吃油饼,就又和上一大块面,烙上一大堆饼,大家一块吃,剩下的又送到了北屋家磨盘顶上,老觉着北屋家不动烟火凉快,可第二天长毛了,又送给了驴吃。
嗨,家里过的么日子,架得住这么遭叽。
夏收的麦子,还没等秋地瓜秋苞米下来,家里早已没粮了,东家借西家求,苞米还在灌浆,连牙还都擎不上,丽英就逼着孩子到地里掰回来煮着吃,地瓜还没长大,急火火的刨回来,说这阵儿吃着鲜。
村里人都知道丽英是个古道热肠,要是谁家有难,她会扑上身子去帮。
可她年复一年的春盼夏粮,夏盼秋粮的过日子,街邻就不免指指点点,说闲话‘好东西是人家尝了鲜,先吃到肚子里,就是跌头就死,嘴也不亏’,‘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过,她呀就是个败家老婆,我要是在家里这么过上几天,俺老头子早把我一棍子敲出去了。’
饭可以多吃,这话可不能乱说,这一大家子人,吃喝穿用,哪样不要?丽英领着孩子,一个劲的抻着吃探头粮,也是万般无奈,那都是叫肚子逼得呀。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在这点儿上,公道说,丽英还是差着那么......啊啊。
袁天蓝贫困交加,劳累过度,得了个急病,几天就走了,撇下了老婆孩子,还有个遗腹子,孤儿寡母的更无依靠了,就这么常住娘家靠着兄弟姊妹们接济。
这也不是个长久之法,家里央人在离村三里的小庄村,找了个死了老婆带着俩孩子过日子的人家。这家男人可不是个善茬,护着自己的孩子,有事无事找着由由打骂绪廓和香子,脏活累活逼着幼小的孩子干。
淑子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敢怒不敢言,这男人稍不顺心,掀倒淑子就揍,骂骂咧咧的还不给饭吃。
淑子天天生闷气,担惊受怕的过日子,进他家门不到一个月就小产了。淑子思前想后,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没法活了,有时哭有时大笑,忧郁的病倒了。
香子本来身子就弱,一惊一吓的发着高烧,嘴吐白沫,小命儿眼看也不保。
村里的邻居看着可怜,赶紧告诉本村丽英的娘家老杨,娘家人一点功夫也不敢耽搁,放下手里的活,跑到碾西把淑子在小庄所受的遭遇,加急的告诉了他姐丽英。
丽英一听,当时心痛闺女,哭得昏死过去。
晋阳在跟前听了个仔细,气得他冲出了家门,在街上碰上了常治和喜子,拉着他俩就走。这俩人丈二和尚,摸不出个头脑,一路问,晋阳气哼哼简单的说了一遍。
俩人怕把事闹大,到人家村打仗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出人命,一路走一路劝,好说歹说,晋阳才答应,只要把姐和孩子顺利领回来,他就不闹事。
一进那欠揍男人家,一眼就看到淑子大人、孩子来到小庄村不到仨月,瘦的皮包骨头不成人样。晋阳这气呀,火儿腾的就起来了,破口大骂这没人性的畜牲,不是常治喜子紧紧拉住,他就要撕了这吃人饭不屙人屎的人渣。
大人孩子是接回来了,可香子已病入膏肓,久治不愈,时好时坏,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就早早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九四八年,天大旱,老天爷没下过几场像样的雨,地里旱的冒白烟,麦苗都枯黄了,榆树叶焉焉无生气的挂在枝头上,柳树还是枝条倒挂,已失去了往日的翠绿,碾河裸露出河床,近乎干涸,只剩下河中一条溪流。
溪流附近,还能看到原先存住的一湾湾水,一点一滴的叫毒日头蒸干,残留下一堆堆一簇簇死鱼死虾。
河两岸的村民,洗衣服洗菜吃水都困难。村里仅有的几口水井也见底了,每天清晨一大早,大人孩子们,有的担着、有的提着水桶,在井边排队,用井绳把人顺到井底,用瓢舀水,一次半桶,就这点水,那可是村里的救命水,乡亲们匀着取水,怎么也要叫家家有水吃啊。
一年的干旱,雨水贵似油,夏秋两季,山耩地连种子都难收回,泊地还好一些,比起往年收成还是减了大半。
有地有好地会过日子的家里,精打细算,吃的用的这日子过的还凑合,不会过日子的主,愁了上顿下顿还不知在哪里。家家的粮都不富裕,就连大集上卖粮的都稀少。
转过年,四九年春,荒年的日子煎熬着胶东大地的乡亲们,挖野菜吃树皮,大人饿的面黄肌瘦,小孩儿饿的皮包骨头,就是个缺粮,没法子,就是神也没法子。
晋阳家里大人孩子一大帮,没有个好管家的,这日子过起来,还真有点玄。再加上丰年不节俭,碰上荒年囤底空,十几口子伸着手张着口,要吃要喝,愁死你个卖地枣的,就是拿石头打破天也想不出法子。
家里人填不饱肚子,愁得晋阳团团转,实在没法子,被逼无奈找到家里有余粮的常禄,提出合伙漏粉条,他出两个人,自己和十岁的晋祥,也就是兄弟闰桥,拿出北屋家做磨坊,出工出力出磨坊,其他么都不管,分一成红利,漏粉条的下脚料归他。
闰桥虽然说岁数小,可这小子不吭不哈干起活来不惜力,又有眼力劲儿,打个下手不熊起个大人,加上常禄的大儿子胜勇,三个人漏粉条人手该是够了。
常禄一合计,自己不吃亏,也就答应了。
晋阳心里清楚,这买卖自己太亏了,可家里十几口子要吃饭,漏粉条择下的地瓜蒂把和下脚料归他,这可解决了家里无粮的难处,明知常禄得了个大便宜,你要是太计较了,人家也不干呐。
家里无粮,单靠这点还是糊弄不饱肚子,这日子丽英实在没法过下去,就在晋阳跟前念叨着:“闰宝啊,你得想法子弄点粮食来家,老靠吃树皮野菜地瓜根和漏粉条的下脚料,你看家里的大人孩子都成么样子了,面色像黄裱纸,一点血色都没有,肚子肿大薄的就剩张皮,看样一捅就破。再说山里的野菜,早叫村里的人挖光了,能吃的树皮就剩下树顶那点,家里是粮没一粒儿,野菜树皮也没有。嗨,这一大早我就把纯子小秋和闰桥,都打发出去挖野菜剥树皮,你那俩妹是空篓回来了,我看闰桥也好不到哪去,今黑夜饭,我是没着落,你可不能不去想法子呀。”
“妈,你不要着急,我这还有不多点钱,上午是个酒馆集,我去买点粮,等闰桥回来合着野菜树皮贴个菜粑粑,先填饱肚子再说吧。”晋阳心里也没底,顺嘴搪塞着他妈。
到了中午大儿子也没回来,把晋祥挖那点野菜烧了一锅汤,饿的人喝了一肚子汤水,撑的肚皮疼,捧着肚子都不敢坐,一坐下来,汤水就从嗓眼里往外冒。
天快黑了,还不见晋阳的影子,晋祥跑到街门口看了几趟,一家人摸黑儿眼巴巴的等米下锅。丽英坐在灶前,眼盯着院子,侧着耳朵听,一有车响,立马生火做饭。
“妈,俺老远看俺哥回来了,你赶紧烧火吧。”晋祥从街门外跑回来喊了一嗓子,转头又跑出去迎哥去了。
自行车进院,人也回来了,晋阳走进堂屋,一腚坐在门槛上,两肘拄着膝盖,双手抱住头,二十几岁的汉子,‘呜呜呜’的大哭起来。
丽英一看,心里刷的一下,么都明白了,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还是不死心的颤着声音问道:“闰宝,你出去了一天,买的粮呢?你可不要吓唬妈,再弄不回粮,咱家里的人连命都会保不住的,你说话呀?你光知道个哭,你要急死妈呀?”说完也放声哭了起来。
“妈,我也没法子,整个集上,我等了一头晌,没有一家卖粮的,家家都缺粮,谁还有卖的?下晌我又串村到人家家里去买。”说着晋阳甩甩手里的空面袋儿:“妈呀,人家都不卖呀,我的妈呀,呜呜......”
妈坐在灶前哭,儿坐在门槛上哭,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晋阳哭了一阵儿,抬起腚拿着空袋子出去了。他来到一家门口进了院子“常禄哥,俺家今儿真的是揭不开锅了,到你这借三十斤地瓜干儿,秋后就还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哇。”晋阳带着哭腔,求跟他父辈儿同龄的老哥哥。
“晋阳啊,不是我不借给你,就这年头谁家的粮也不富裕呀。”转而一想,不借粮给这喻晋阳,漏粉条时他要是不卖力,自己就挣不上钱了。
常禄一想力气活还得全靠他哥俩,随即改口说:“我也是看着你和胜勇长大的,我和你爹噶的也不错,不忍心看着你家断粮不管。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