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知圣人心情好,微笑着应道:“谨遵祖父教诲,我定当每日三省,以提升自己。”
圣人见她应得落落大方,全无半点不愿,心道秦琬本就是个心宽的,今日所见,也没有很插手朝政的意思,不由动了心思,取出一份奏折,说:“你且看看。”
秦琬强掩激动,尽量克制双手的颤抖,恭恭敬敬地接过奏折。明白这段时间自己不插手朝政,专心办学,施恩厚赏,不怎么罚人的作为都被圣人看在眼里,终于得到了圣人的认可,愿意全心教导她如何打理朝政了。
这份激动的心情只持续到她打开奏折的那一刻,当她的目光落到白纸黑字上的时候,神色就严肃了起来。
匡敏恭敬地站在一旁,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今天的这番谈话,本就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匡敏不算,因为他已不算人,而是注定追随圣人而去的孤魂!
奏折是丽竟门统领周航上的,内容很简洁,却异常触目惊心——丽竟门得圣人之命,遍布四方,探查均田情况,发现狭乡授田不足数量,至于富裕之乡,永业田数额足够的极多,授田数量足的,竟无一户。
也就是说,朝廷能授出去的田地,已经不多了。
短短的数百字,秦琬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圣人也不催促,静静等待。
良久,秦琬方将奏折放下,深吸一口气,叹道:“日子太平了,竟也有这等不好之处。”
大夏实行得是均田制,为何?全因战火荒废了许多田地,朝廷需要鼓励百姓垦荒,方有丁男授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老男、残疾受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受口分田三十亩的制度。
立国时制定策略的,不乏才智非凡之人,早就考虑到了国家太平,人口繁衍的可能。故没给奴婢、部曲等授口的资格,就是希望国家不要落到无田可分的程度,却未曾想到,大夏三代帝王励精图治,国家太平,百姓恢复过来,原本在战火中摧折的人口,又以蓬勃的趋势涨了回来。
人丁滋长当然是好事,对国家来说,人口就是最大,也是最基本的财富。但若田亩不够分,那就糟糕了,需知朝廷收税,完全是按照人口来的!也就是说,别管你分到的田是十亩还是八十亩,只要你没老没残,你本人就需要缴八十亩的税!
大夏虽轻徭薄赋,但再怎么轻的赋税,也有许多人没办法无中生有。若长此以往,活不下去的人或抛弃家业,逃于深山之中;或自卖为奴,做大户人家的奴婢。尤其是后者,前朝世家手中的人口,不就是怎么来的么?
圣人面带微笑,看着秦琬,秦琬沉默半晌,攥紧了双手,方缓缓道:“授口田越来越少,非全因人口增多之故。”大户人家在其中的手脚功不可没。
听见她说出了这么一句,圣人心头大定。
世家扩隐乃是常态,就是寒士,一旦做了官,也是有许多人来投靠,宁愿为奴为婢,也要免了赋税,方能喘一口气,继续过下去的。朝中明白人多了去,谁都清楚这个道理,但谁都不会说,为什么?因为土地兼并,得到好处最多的,恰恰就是当官的。
一旦将此事捅破,无异于和整个官场作对,上至宰辅,下至胥吏,没有一个能容。区区一人之力,怎敌沧浪之水滔天?
秦琬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出这个结果,一证明她敢说,二证明她沉稳。
敢说的人,未必敢做,但深思熟虑后再挑明弊端的人,十有**有这决心解决它。对一个国家的主宰者来说,沉稳和锐气是看似矛盾,实则缺一不可的东西。
太过锐利则会冒进,容易将国家给赔上;太过谨慎未免暮气,束手束脚之余,大好时机已经付之东流。
如今的局势,还没有那么糟糕,但圣人已经从现在的田亩中窥见了未来。再过二三十年,至多不过四五十年,情况便会非常严重了。百姓过不下去当奴婢,或当流寇,朝廷收不上赋税,养肥了大户人家,尤其是世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到那时,或许一个民乱,就能演变成一场天大的祸事。即便不沦为末路,皇室的威慑也不如从前,江河日下,再无今日权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情况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圣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必须警醒后人,令秦琬早早明白,也好做准备。
秦琬察觉到圣人的目光,思忖半晌,才说:“若是先抛出策略,无论哪种,皆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为今之计,应是逐步削弱诸家势力,待到一定时候,再兴改革之策。”
土地一旦改革,势必震动天下,不单世家,勋贵和寒门出身的官僚也不会站在皇族一边。百姓容易被愚弄,人云亦云,反而会觉得这是一桩麻烦事,对他们不好。中央的政策下去,地方上也不知会添多少弊端……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圣人明白秦琬的想法,自打她兴建女学起,他就知道,这个孙女想从寒门着手。一旦寒门出身的官员,大部分娶得都是女学弟子,又外放去做官。再过十几二十年,天下桃李,倒有大半与她有所联系了。
这一点很符合秦氏皇族的利益,哪怕圣人对重臣们都十分看重,也不愿举子们都认宰辅当恩师。哪怕不能彻底改变这一局面,有别的门径分流也是好的,只不过前半句……圣人深深地看了秦琬一眼,秦琬淡然自若,眼中甚至带了几分笑。
匡敏见了这一幕,不由咋舌。
广陵郡主当真杀性不小!
很显然,这两位历经世事的老者都已经明白了秦琬的意思——借皇位之争,剪除部分大族,削弱反对势力,寻合适时机,再行土地改革。
若是寻常事情,牵扯到身家性命的毕竟少,君主一旦做得过了,反而会被抨击,也不利于统治。唯有一件事情,不管杀多少人,只要牵扯其中,哪怕是灭族,也会被世人当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那就是皇位之争!
圣人弱冠便一举灭了南国,又做了好些年扬州总管,他自己杀过人,下令诛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杀性自然也不小。换做旁人,并不会下了决心就干脆利落杀儿子的,尤其是老人。故秦琬说出这么一番意蕴深长的话时,圣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平静地说:“你倒是不怕。”
皇室子孙,哪怕恨对方恨得滴血,希望对方下一刻就死去,明面上也要兄友弟恭,一团和气。唯恐自己的杀心被发现,今日能杀兄弟,明日就能弑父,从而被皇帝忌讳。很少有秦琬这样,虽没明说,但……就是透露那个意思的。
“我若是个男儿,定不会如此。”秦琬浑然不惧,正色道,“纵我为男子,他亦会不甘,何况我是女儿身?”
她说得没有错。
秦恪的几个儿子中,秦放无用,年长得唯有秦敬一个。将心比心,身为“庶长子”的秦敬如何愿意跪拜年幼无知,还是垂髫小儿的弟弟,又或是身为女子,本不该踏上朝堂的妹妹?
他不愿,不能,也不甘,所以,他必定会动手。或者说,不趁早动手,等到秦琬羽翼丰满,等到秦恪的庶子们长大,他就真没机会了。
怀献太子是穆皇后嫡子,名正言顺的江山继承人,尚因年纪太小,被几位兄长所不服,何况秦恪的几个幼子都是庶子?
这一场争端不可能化解,秦琬知道,秦敬也明白。至于那些争先恐后下注的人,看得更加清楚,故秦琬又加了一句:“纵他只是苍梧郡公,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他雪中送炭。”
只因他是男人。
圣人虽听得不甚舒服,却也知这些都是实情——他身为嫡子,庶出的弟弟和得宠的庶母们尚且不安分,几度造反,更不要说秦恪子嗣的这等情况了。何况秦琬是他择定辅佐秦恪,乃至秦恪下一代帝王的人,那些人若还要往秦敬身边凑,岂不是只为荣华富贵,罔顾了他的意思?
如此一想,心中就好受了许多。
皇室更迭,少不得腥风血雨,盖因这张椅子太过吸引人,太容易被惦记。秦琬有这份心,总比傻乎乎觉得谁都是好人,没有威胁,结果生生被“无害”的狗给算计了的好。
想起被小人离间了他们父子感情,从而枉死的小儿子,圣人心中一酸,也不再计较秦琬的盘算,反倒觉得她比秦恪有能力多了。
这份已经能算得上偏心的维护,匡敏日积月累的说好话,功不可没。
秦琬破格提携纪清露,匡敏心中自然欢喜,他明白,新安纪家没出什么人才,与魏王联姻一事,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前途很是晦暗。秦琬名正言顺地提了纪清露出来,纪清露自然会照拂几分娘家,死棋就盘活了。
再说了,光看秦琬将纪清露放在女学,就知她不像是要卸磨杀驴的样子,自家人的未来有靠,靠山人品值得保证,匡敏自然要不遗余力襄助秦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