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空聆发出一个古怪的音调,像是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林映空看了看神子悲伤却默许的神情,纯良的笑容让站在他这边的总办外勤组组员们都忍不住别开头去——林助手这么笑的时候一定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林映空用一种很同情但是在此时此刻的情境下只会让人被激怒的语气道,“你的试验失败了,你的神子没有活过来,他只是……”林映空微笑,用甜蜜的语气加重了某些词的发音,“来见你最后一面,最后的重逢,听起来很浪漫,不是么?”
“别胡说了!”空聆斥道,他当然不会愿意听林映空的只言片语,于是他重新把目光放到他的神子身上,眼里充满了期冀之情,“您不会再离开了对不对?您明明已经回来了,怎么还会离开呢?”
他的眼里虽然带着希望,全身上下却是紧紧绷着的,连十指都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空聆也不似他表面上说得那么底气十足,他还是那个在神子手下诞生、将他视为所有的空聆,他依赖着他,信任着他,无论经过多少矛盾的激化和岁月的磨洗,他都依然是他当初最开始的模样……这样的空聆让神子看得辛酸无比,他都已经不是最初的幻枫了,所以他没办法骗空聆,哪怕是为了哄哄他让他高兴,千年前那个谎言已经耗光了神子的全部私心,点燃了他的全部内疚,几乎磨灭了他们之间的全部感情,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也做不到继续对空聆承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他说得对,我想见见你,最后一次……见见你。”
——他知道他的尊偶国已经没了,所以他现在所留恋的、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一个空聆而已。
空聆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弹,他就像是一个运行速率过慢的机器人一样无法及时地分析出神子每句话里蕴含的意思,过了好久才道:“我说过的,您不能唯独对我这么残忍……”
“是我的错,”神子答得干脆,只让人觉得他在自己和空聆身上都插了一刀,笑里都是苦涩和痛意,“也许我这一生都是一个错误。”
“虽然对我来说您什么都是对的,但您不是没有改正的机会,”空聆盯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以为自己只要再看神子一眼就能满足,可是神子活过来了,他回来了,空聆就变得不满足了,他的贪欲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不堪,“最起码不要这样对我……您说了,让我等您,我们迟早会离开这里的,就我们两个人,我会变成人类陪着您……您说你终归会回到我身边的,我等了,等了好久好久,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都等下来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但是您说您还要离开!这不公平,神子……幻枫,幻枫,这不公平……”
——为什么我倾尽所有,您还是要轻而易举就抛下我?
“如果可以,我也想那样子陪着你,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就两个人,在这天地间自由自在地……”神子轻声道,他带着那样美好的憧憬希望着,可是话还未说完他就哑了声,喉咙里堵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是神,可是神也有七情六欲,而此时,他几乎压抑不住自己话里哽咽的声音,“可是我做不到了,阿聆,我已经不在了,你看到的只是我不舍得你的那抹念头,我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千年,我知道你在想尽办法找回我的魂魄碎片,我也知道你想用和我一样的灵力复活我……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可在这之前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你,因为我再也做不到什么了,我不是再一次抛下你,而是时间将你带走了,只有我被遗留在那座已经毁了的奉神台里……阿聆,放弃吧,没有用的,尊偶国的神子幻枫,已经彻底消失了。”
空聆的双唇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您不是来见我的,您是来阻止我的,您不要我了,所以您不要我来找您。”
“一切早就该结束了,”神子轻声地劝诫道,“我死了,尊偶国没了,你不该执念在这里……离开吧,阿聆,彻底放下这一切,重新开始。”
“哈!”空聆尖锐地笑了一声,“您以为,我还能放得下么?您以为,我还能重新开始么?”
神子没有再说话了,他其实也知道这个事实,可是他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创造了空聆,却也彻底毁了空聆的一生的事实。
冷眼旁观的林映空忽然挑起了眉头,探究般地道:“把我们叫来尊偶国的人是你?”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下一秒才猛地发现林映空说的人竟然是……是神子?!神子就是把分部部员和他们引到这里来的那个神秘申报人?!
别说空聆,就是总办外勤组几个人都一下子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可是神子却苦涩地道:“我只是希望……阿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这样无尽头的等待和无用功的尝试,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怎么可能?”费蓉瞪大了眼,“他怎么会知道怎么找灵安全局?!”就算他是神,那也是一个魂魄都不齐、困在“世外桃源”连实体都凝聚不了的神!
“有人告诉我,你们能帮我解决这一切,”神子的目光落在封容身上,在林映空戒备地挡住他的视线时无奈地摇头,“对于你们的朋友,我只能说很抱歉,当一个人被自己的心困住的时候,就算是神也没什么办法。”
总办外勤组众人都是心里一沉。
“谁告诉你的?”林映空问。
“我记不清了,他们只是帮我借了一点力,”神子歉意地道,“我终究不是神子幻枫。”徒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抹残念罢了,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那么之前呢?”林映空迎着他的视线,声音轻柔得像是要引出什么可怕的恶魔,“尊偶国内乱,谣言四起,百姓反叛,背后都有一个推手……那个人,是你么,神子幻枫?”
神子沉默了一会儿,在空聆震惊的目光中垂下了睫毛,“无论迟早,结果都是注定的,这是我的罪,我只能承担下来。”
——所以他在尊偶国百姓不满的时候推了一把,在内乱将起的时候推了一把,在他们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时候……推了一把。
“您说谎……”空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里几乎要从木头里挤出眼泪掉下来,“您怎么能这么做,您知道我离不开您的,那些日子我怕得几乎要发疯,我发了疯一样要保护您,当我终于还是失去您的时候我毁了尊偶国,毁得自己一无所有,差点就跟着您一起去了,可是我不甘心,我又怕您残留下一魂半魄孤零零地活在某个角落里,谁让陪着您保护您是我的责任呢……所以我开始等,开始想办法救您,我记得您的承诺,您说过的每一句话,我还是在怕,怕自己等不到您了……可就在我马上就要如愿以偿的时候,您告诉我那才是您的愿望——抛弃我,杀了您自己,那才是您的愿望!”
神子给予了空聆一个强大的灵魂,却不给他灵力,不想他绞进因力量而毁灭的漩涡里,空聆也做得很好,他用他强大的意志挺过了所有的风风雨雨,哪怕是当年神子被万民啃食也没有让他从此一蹶不振,可就在他失而复得却又瞬间得而复失之后,空聆忽然就发现他这一生所有坚持的信念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保护和陪伴是他坚守的,神子要的却只是孤独和死亡。
“幻枫,幻枫……”可怜从一个喜极而狂的疯子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充满了怨怼,又不甘地跌跌撞撞往后退,念着他的名,像是要喝下他的血,他说:“我怎么就这么恨你呢?”
神子双瞳一缩,痛苦变成烟火炸碎了他的眼眸,他朝空聆走去,走向这个他唯一爱着却最终只在他们之间留下恨的人偶,他朝他伸出了手,手上有水色的光点开始凝聚,他颤抖而虚弱道:“恨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到,那么阿聆,忘了我,变成人吧。”
空聆又退了一步,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就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可是这个表情还没做完,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一支笔,一支狼毫笔——冷不丁地贯穿了神子的心口。
林映空眷恋地吻了吻封容的发旋,和他温情的动作相比,他的影子是截然不同的狂暴,就是他的影子握住了一支狼毫笔刺穿了尔博的心口,直抵神子的灵魂,他漫不经心地道:“专门破解灵魂术法的武器很适合你不是么?这是部长送给我的礼物,你拿走了他的灵力,”他笑了,“所以,这一击把所有恩怨都两清了,不是么?”
他说的两清既是神子,又何尝不是空聆呢,空聆害他和部长生离,他便让他和神子死别——鬼子之怒,岂能不是百倍偿之呢?
林映空的声音在回荡,尊偶村四周的结界开始崩溃,不远处被困住的村民们发出痛嚎,好像维持着他们生命的某种东西随着结界的崩溃而消失,空聆却好似什么听不见了,他僵在那里,看着他的神子惊讶过后对他露出一个温暖又美好的笑容,就和记忆里的一样熟悉——同样熟悉的还包括他魂魄破碎炸开时的场景。
属于尔博的身体在神子彻底消失之后也失去控制,砸在空聆身上,带动着两个人都跌在了地上,然后尔博的身体开始龟裂,破碎,变成一堆木头渣子,空聆愣愣地坐在一堆木头渣子里,表情空白,好像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
一滴血红的、滚烫的泪水滑过他的眼角,砸在他下意识想去抱住神子而伸出的手上面,空聆默默地看着这滴血泪,直到那泪水陆续不断地砸在他的掌心,他才猛地瞪大了眼,一边流着泪一边大笑起来,“我有眼泪了,神子您看,我有眼泪了,我变成人了……我变成人了!您看看,我能和您一起两个人离开这里了!我变成人了……”
——他还是不信他的神子会抛下他。
在空聆疯癫的又哭又笑中,林映空沉默着背起了封容往村子外走去,他想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只有绝望了疯狂的地方,回家去——回他和封容的家。
“林助手……”祝孟天有些惊讶地叫住了他,指了指空聆,“他、他该怎么办?”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不用杀了空聆么?
“不用了,”亲手杀了他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林映空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只道:“都结束了,联系分部来收尾,我们走吧……”微顿,“部长,回家之后,醒过来吧。”
总办外勤组的组员们愕了一下,随即就听到一种肉体被撕开的声音,他们回头时只看到空聆徒手没入自己的胸膛,扯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拿着心脏轻声道:“神子您看,是红的,会跳,可是好脆弱……”
他的声音还浮在空气里,双眼却已经永远地阖上了。
“好吧,”祝孟天道,“结束了。”
丁有蓝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映空背着封容的背影,“那、那部长呢?”
鄂静白顿了顿,道:“也许,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无论是死亡……还是新生。
——《活着的人偶国》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