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青铜大门,再经过由一个半圆形双层回廊包围的前院,才可以走进威尼斯总督府那著名的金厅。
金厅当然不是真的由纯金建造的,但是这个造型独特的回旋式大厅不止在总督府,在整个威尼斯共和国里都有着不同凡响的地位。
早年间威尼斯人曾经推选出最体面也是最有地位的一些威尼斯家庭,这些家族无不是既拥有庞大的财富又有着显赫的家世,虽然随着漫长岁月这些家庭有些没落有些甚至已经消亡绝嗣,但是只要是拥有这些姓氏的,就在威尼斯有着天然的特权。
这些姓氏被写进了一本大书中传了下来,也只要这些能写进这本书的家族成员,才有权利经过那用金箔覆盖的华丽楼梯走进这座代表着威尼斯特权的金厅里。
金厅其实不是很大,甚至连门都不宽,所以要在这里一次聚集起200个家庭的贵族们显然并不现实,不过因为这个房间所处的位置恰好可以从东南两侧的窗子里都能够获得足够的阳光,金厅就成了整个总督府里冬天最温暖的一个房间。
不过在这初夏的季节,这个房间就不是那么受喜欢了,因为虽然从窗子里同样可以吹到河上凉风,可太阳却是实在足了些。
一个中年人站在一扇窗子前看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轻盈纤细的“贡多拉”在河面上如织穿梭,一阵阵的叫卖声隐约传来,而从总督府前厅的方向还可以听到人们购买泉水时的讨价还价。
中年人出神的看着河面,他脖子上一圈褶皱复杂的蕾丝衣领随着吹进来湖风时不时的掀起轻轻打到他的脸颊上,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甚至当一个官员已经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时他都没有注意到。
“秘书大人,蒙蒂纳伯爵已经到了。”官员小声提醒,看到中年人似乎从沉思中惊醒,官员又小声说“那位女大公没有来。”
“哦,这很好。”
中年人这句有些不知所谓的话让旁边的官员微微默然,说起来对那位女大公他们的确觉得有些头疼,那个年轻女人的一些出乎常理的行为曾经让他们不止一次的感到为难,更糟糕的是那位蒙蒂纳伯爵显然对她十分宠溺,哪怕她做出了很出格的事都绝不会阻止或是规劝她,所以就在2天前,那位瓦拉几亚女大公甚至做出了就在聚会上公然退席的骇人举动。
这种行为行为显然就是对威尼斯共和国的极大侮辱,当时参加聚会的所有贵族都被她这个完全无视威尼斯尊严行为惊呆了,甚至一些将领已经因为愤怒准备向这个粗野的女人发出战争威胁。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那位蒙蒂纳伯爵显然丝毫不在意她闯下的这么大的祸事,他甚至干脆陪着那个女大公一起退席,虽然也稍微表示了一丝歉意,可从他当时的神色看,更多的却只是在意那个似乎喝多了的女人是不是要呕吐。
最后这件事还是在总督的安抚下才得以揭过,可即便这样,威尼斯贵族们显然已经见识了那位丝毫不懂得简单的外交礼仪的女大公的怪异态度,所以当随后的两天她似乎因为身体不适暂时没有出面时,很多威尼斯人都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中年人却并非纯粹是因为女大公的傲慢无礼或是粗野才觉得她没有出现是件好事,他更多的是因为这次会面实在是太重要,不想让那个显然对统治和外交完全不感兴趣,只知道整天缠着伯爵的女大公打扰了接下来的会议。
亚历山大走进金厅的时候,国务秘书法蒂翁已经等在门里不远处的地方,看到亚历山大,国务秘书向前两步微微鞠躬表示了敬意。
“请不要这么多礼了国务秘书大人,我们都知道时间不多。”
亚历山大微微摆手,他并非是倨傲无礼而是的确感到了时间的紧迫。
关于法国人的举动,他已经从各个方面得到了很多消息,特别是随着那些来往商会被安排到各地渐渐已经形成的情报大网送来的消息,不论是时效性还是真实程度都远远要比这个时代任何国家都更加严谨。
梵蒂冈的加洛林宫如今已经成了整个欧洲,甚至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情报集散地,每天都有无数人在这座宫殿里进进出出,他们当中绝大大多数人当然并不知道自己随便说出的一个小小的消息都可能会成为重要而又关键的情报,更不会知道就是那些和他们闲聊的人,总是会把他们那些当成笑话说的一些奇闻异事认真的记录下来,然后这些东西就会被送到一些同样也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手中,随着分门别类的把这些消息汇总起来,往往一些真正令人震惊的内幕就是这么在无意中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当然这样汇集起来的各种消息情报中几乎绝大部分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都有可能因此引出一些真正值得注意的线索,特别是当特意去关注某些方面的消息来源时,很多秘密就恰恰是从那些漫不经心的闲谈碎语里透露出来的。
所以虽然在威尼斯逗留的几天看似悠闲,甚至在很多威尼斯人眼中亚历山大只是陪着索菲娅流连忘返,可实际上这几天当中亚历山大却已经累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正在等待一个对很多人来说都异常关键的消息!
现在,这个消息终于来了。
“大人您确定吗?”虽然觉得这么询问有些失礼,可是国务秘书还是不由开口追问了一句,这件事毕竟是太重要了,如果失败不论是从哪方面来说都可能会造成很大麻烦,甚至就是威尼斯承受不住接下来可能会造成的巨大损失。
“可以肯定,富各尔家已经买下了所有他们能够购买匈牙利的铜矿石。”亚历山大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放轻松些,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冷静。
毕竟这次实在是做的太大了些,只要想想他们是在谋夺当下欧洲最富有家族的财富,而这其中还有牵扯到了神圣罗马帝国,亚历山大就不得不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暗暗揪心。
而听到他这话的国务秘书的脸色干脆已经变得有些发白,他嘴角微微动了动,然后一边陪着亚历山大穿过金厅,一边压低声音不住询问着事情的过程,同时他又不无担心的说:“大人您知道的,虽然我们与皇帝之间有着很大的分歧甚至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战争,但是我们从未在根本上伤害和触犯过皇帝的尊严和利益,所以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就是很严重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几天我甚至暂时放弃了赶回领地去看我的未婚妻和我的孩子。”亚历山大淡淡的说,他知道威尼斯人这时候其实多少有些患得患失,毕竟这次做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以往与马克西米安皇帝之间的敌对举动,而是要彻底得罪那位神圣罗马帝国的至尊了。
所以威尼斯人在关键时刻就露出了想要两不得罪的态度,不过亚历山大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我与犹太人之间签订的协议已经生效,他们会在随后的四个月里向我们提供足以能让整个欧洲的铜价市场都发生一场地震的贷款,”亚历山大向国务秘书露出了微笑“那么威尼斯能为这趣÷阁贷款承担多大的担保风险?”
国务秘书轻轻舔舔嘴唇,他知道关键时候终于到了,就在几个月前,当蒙蒂纳军队经过威尼斯时亚历山大向他们提出了一个对当时的威尼斯人来说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建议——垄断匈牙利的铜矿!
但是看来完全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现在却已经变成了现实,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威尼斯人既兴奋又担心,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蒙蒂纳伯爵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富各尔家和马克西米安皇帝的身上。
众所周知富各尔家是皇帝的钱袋子,他们为皇帝的每场战争慷慨解囊,而他们获得的回报也是令人眼红的。
随着巴尔干战事,富各尔家疯狂的从一个叫普拉托的人手里购买铜矿石,与此同时,另外一批人则是不遗余力的同样高价买进,这就让富各尔家不得不为了能尽早控制铜业市场不惜从犹太人那里借贷了一趣÷阁堪称整个欧洲历史上最大的贷款!
这趣÷阁钱究竟有多大,很多人虽然猜测却都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为了筹集这趣÷阁贷款,威尼斯的犹太商人们疯了似的到处筹钱,他们大批大批的把他们辛苦多年才建起来的金铺子抵押出去,会是还不等他们的商船回来就提前把货物低价卖给了别人。
甚至一些出了名高利贷商人们为了尽快回笼不惜忍痛只要债务人付出小小的一点利息就同意销账。
总之威尼斯的犹太人为了能凑出这趣÷阁近乎天文数字的贷款彻底疯了。
但是实际上即便是如此,犹太人也拿不出那么大的一趣÷阁钱,或者说即便是一个国家也无法一次性的拿出这么多的钱,因为这是趣÷阁高达7位数的巨款!
为犹太人提供这趣÷阁钱的其实是威尼斯政府,或者说是威尼斯政府为他们提供了担保,以至让那些犹太人能从众多的大大小小的商会那里筹集款项。
威尼斯人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参与进来,则是因为有着一个大得足以能够打动他们的原因。
亚历山大把自贸区的贸易权抵押给了他们!
当这个建议提出来的时候,即便是威尼斯人也不尽动容了。
克里特,那不勒斯,西西里,塔兰托,比萨,热那亚,佛罗伦萨,甚至是远在低地刚刚成港的鹿特丹与内陆的城市,这些地方形成的庞大贸易圈几乎涵盖了整个欧洲最富裕的地区。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让威尼斯人再也无法平静的看待这一切。
同样,也是依靠由这些城市提供的源源不断的巨额资金,亚历山大才敢于实行他如此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
威尼斯人对亚历山大的建议之所以动心则是因为对他们来说不论这个计划的结果如何,他们都无疑是能够获利的一方,要么得到自由贸易区的经营权,要么与其他人一起吞掉富各尔这个令人垂涎的可口猎物。
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富各尔家,在那些露出贪婪目光的猎手眼中,富各尔家已经露出了柔软的腹部,只需要等待那致命的一击,接下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盛宴。
现在,亚历山大为威尼斯人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富各尔家已经落入了布下的圈套。
国务秘书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尽管以往也有过很多充满种种曲折,甚至是大起大落的经历,可是这一次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这一次他们要对付的不只是富各尔家,整个计划更不是简单的只为了掠夺财富,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安。
对威尼斯人来说,皇帝的咄咄逼人已经让威尼斯人难以忍受,特别是在公开支持与他们为敌的斯福尔扎家这件事上,马克西米安的举动无疑让威尼斯人在伦巴第地区的利益受到了严重侵犯。
而且皇帝不止一次的试图通过扶植与威尼斯近在咫尺的费拉拉人与威尼斯对抗的行为,也已经让威尼斯人忍无可忍。
对于威尼斯人来说,他们是绝不能允许有人在自己身边扶植起一个新力量的,而亚历山大恰恰在这件事上做出了令威尼斯人十分满意的选择。
当初曾经拜访蒙蒂纳的费拉拉使者并不知道,当他们刚刚离开后,亚历山大就把他们来访的消息巧妙的透露给了威尼斯人,而他换取来的,就是在他远征期间蒙蒂纳东北边境的安全。
一切安排的是那么巧妙,可即便这样,当消息终于传来前的那些日子,很多人还是不由紧张得难以自持。
富各尔家多年积敛的巨大财富已经就在眼前,所有人都似乎已经听到了猎物垂死前那可悲却又无奈的痛苦呻吟。
6月的第一个礼拜天,圣马克大教堂的钟声在城市的上空悠悠响起,通往大教堂的路上到处都是穿戴得整齐干净的平民和乘车骑马盛装出行的贵族。
因为威尼斯大主教将在这一天举行祈福仪式,所以就连已经因为年事已高不经常走出官邸的威尼斯总督巴巴瑞格都亲临圣马克大教堂。
为了展示威尼斯的繁荣和仪式的盛大,威尼斯向所有驻威尼斯的外国使节和客人都发出了邀请,而前些日子莅临威尼斯的瓦拉几亚女大公亚莉珊德拉一世和蒙蒂纳伯爵俨然在被邀之列。
不过让很多人注意的是,当人们在那些衣着光鲜的大人物当中寻找时,却没有看到这段时间最令人关注的那两位客人。
这个显然颇为意外的情况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论是外国的使节还是威尼斯人都对亚历山大和索菲娅这个举动议论纷纷,一些年轻气盛的威尼斯贵族已经忍耐不住愤怒,他们当中有人开始大声喊着要总督宣布那两个人是不受欢迎的客人,而更多的贵族们则在暗暗揣摩这个意外意味着什么。
大教堂外一些人的叫喊声时不时的传进教堂里,人们纷纷向总督望去,他们希望能看到总督对这件事的态度,这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威尼斯与蒙蒂纳还有瓦拉几亚的关系。
甚至有人这时候已经在想,随着奥斯曼人撤走,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威胁势必也会减缓,这样一来他们甚至也不需要再向波西米亚人每年支付那么一趣÷阁钱作为保护费了。
似乎察觉到四周投来的视线,总督慢慢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做为一个已经将近80岁的老人,巴巴瑞格却有着比很多年轻人更加敏锐的头脑,所以虽然他并不经常走出总督官邸,却没有人敢于无视这位威尼斯的统治者。
总督有些吃力的转过身面对教堂里的民众,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时,原本喧嚣的教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我很遗憾亚莉珊德拉殿下不能参加我们的祈祷,不过我们应该知道不论是出于她的信仰还是圣马克大教堂,其实都让殿下很难轻松的接受我们的邀请,”总督说着有点艰难的抬头看了看教堂的穹顶,然后用略带遗憾的语气说“相信如果是我们也不会愿意来这里的,因为任何人如果看到别人家的房顶上是用原本自家的珍宝装饰,这可都不是个很让人舒服的事情,至于蒙蒂纳伯爵,很遗憾我想对伯爵来说在大公殿下的面前,他只需要知道‘服从’这个词怎么读就可以了。”
总督的话让教堂里的人们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人首先领悟,随即爆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
而这笑声就如同能够传染一样,很快就从大教堂里传到了外面,随即就在广场上引起了如潮的哄笑。
所有人这时候已经明白了把巴巴瑞格略带调皮的话里蕴含的意思,总督在暗示索菲娅因为信仰与圣马克大教堂里安放着当初十字军从君士坦丁堡掠夺来的艺术珍品而不远出席祈祷的同时,还干脆顺势轻讽了一下如今正是声名显赫的蒙蒂纳伯爵。
巴巴瑞格的这个举动让很多威尼斯人大感解气,甚至有些颇有个艺术家已经开始盘算着是不是就借用总督的这几句话编上一出戏曲趁机嘲讽一下那两个盛气凌人的尊贵客人。
只是还沉浸在欢笑中的民众并没有注意到,刚刚说了笑话的总督虽然脸上同样面含微笑,可他的目光却已经投向大教堂外的天空。
“怎么样了呢?”总督用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声调中透露出难掩的焦虑。
就在巴巴瑞格用调侃的语气向人们解释为什么那两位客人没有出席祈祷仪式的时候,亚历山大这时候却正在贝里尼的画室里。
在他对面,一个同样因为信仰的原因可以堂而皇之的不参加仪式的犹太人正小心的站在他的面前。
对犹太人来说,唯一能让他们屈服的只有财富,而眼前这个人,无疑就是他们心目中能给他们带来无尽财富的所罗门王。
“富各尔家已经用那趣÷阁钱把所有铜矿石的售卖权都买下来了。”犹太人难掩激动的说。
亚历山大微微点头,他拿起画趣÷阁沾了些鲜红的染料,然后在白色的画布上用力画下了重重的一趣÷阁:“可以了,告诉普拉托和所有的人,配合他的‘新大陆’公司,所有人从现在开始全力抛售我们手里的所有铜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