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人的崩溃并非是在热那亚人投入战斗之后才出现的。
相反,热那亚人的进攻不但激起了他们的仇恨和反抗,也让他们立刻意识到敌人如果不能抵挡住敌人的进攻,他们这支已经深入到了托斯卡纳西部的孤军,就有可能会被全部歼灭的危险。
所以即便骤然遭遇袭击,可威尼斯人还是试图奋力稳住阵脚,他们甚至在听到号角后试图组织起反攻。
但是这个举动多少显得有些盲目,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当一支威尼斯连队奋力向着两队蔓延而至的热那亚横队的中央突入进去,然后试图对其中一支热那亚人发起进攻时,他们却惊愕的发现就在热那亚人后面,一支端着火枪,对他们来说还很陌生的军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阿格里火枪兵们这时候是很惬意的,战场上的厮杀似乎离他们很远,当第一波轮射过去之后,他们就变成了在身后长矛兵的保护下用漫步般轻松的方式向战场纵深靠近。
前面热那亚人近乎疯狂的举动让阿格里人多少有点不理解,他们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些之前还吊持浪荡的热那亚人一看到威尼斯人就好像一个个的喝了烧酒似的撒着欢的扑了上去。
至少现在双方的相互砍杀让阿格里人一时间变得无所事事,直到那支威尼斯人连队忽然出现在热那亚人队伍中间的空隙中,而且似乎他们正试图调转方向与正面的同伴一起围攻一侧的敌人。
阿格里人听到了熟悉一阵号角声,整个战场上再也不会有和这个号角声近似的信号了,这与其说是号角不如说是一段虽短而急却颇为悦耳乐曲。
但是这个乐曲却是残酷而血腥的。
第一排火枪兵举起了武器,瞄准,稳住,射击!
一片烟幕飘起,其中伴随着几处火星和被烫伤的士兵发出的呻吟或是咒骂。
火枪兵们脸上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疤痕,那是被迸起的药渣烫伤的,为了这个,阿格里火枪兵的制服和其他人并不相同,他们的衣领很大,上面还缝制着一块漂亮的金属片,衣领上有扣子和扣眼,平时衣领会折在两边,一旦战斗时,就会把衣领高高翻起扣紧遮挡在脸颊上,这样至少可以少受点伤。
火枪是对着正在试图转向的威尼斯人射击的,正排的火枪都瞄准一个方向,或者说是一个点。
密集的枪弹与密集的人群碰撞在一起,甚至不需要特意去瞄准什么,即便是以并不精确出名的滑膛燧发枪,也能毫不费力的打中。
训练一个优秀的弓弩兵也许要几年甚至十几年,训练一个火枪手需要多久?
看着被密集射击下纷纷倒地的威尼斯人,阿格里人当中些略显恍惚,他们在一年前还都只是些农民,而现在他们正在屠杀威尼斯的军队。
更多的人却已经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参加的战斗还不多,但是阿格里人,特别是其中的火枪兵,已经开始能够冷静甚至有点冷漠的看待死亡了。
人,真的是很能适应环境的生物,当然不能适应的已经都早早死掉了。
对热那亚人的反击刚刚开始就因为遭到的突然打击被遏制住,当发现了那支奇怪而又陌生队伍就如同蛰伏在后面的猛兽随时都会抓住机会撕咬一口时,威尼斯的佣兵队长立刻下达了收紧阵型的命令。
威尼斯将军的死,带来的麻烦就是队长不能如意指挥所有军队,特别是威尼斯重步兵,那是少数装备精良而又兼具强大战斗力的威尼斯本土军队。
做为一个几乎全民皆商的商业帝国城邦,居然会有这么一批甘愿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公民,这也是让威尼斯人引以为豪的,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只有古罗马时代才具有的高尚品德。
可惜这么一支军队却因为他们的将军在刚刚开战没有多久就不行阵亡而变成了累赘,在被一颗炮弹几乎就废掉了整个连队的所有军官后,这支重步兵就变成了只能跟在其他连队后面毫无建树的废物。
但是就是这么一支队伍,却给敌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当组织起来的反击被意外击退后,热那亚人立刻投入了更加疯狂的进攻,他们纷纷向还来不及撤退下去那支威尼斯队伍包围过来,常年的世仇让双方没有任何怜悯和同情,即便是伤者也被再次无情戳倒砍翻,热那亚人踏着威尼斯人的尸体和血水不停的逼近敌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威尼斯的重步兵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没有佣兵夸张的叫嚣和刻意恐吓对方的举动,只有看到宿敌时那种瞬间克制不住的愤怒和仇恨。
双方几乎是在看清对方旗帜的下一刻就冲了上去,如林长矛的猛烈刺杀伴随着盔甲的摩擦声,盾牌的碰撞声,被刺中的人凄惨的嚎叫与骨头折断的恐怖声音都掺杂在一起,一瞬间战场的一角变成了最血腥暴力的人间地狱!
卡罗很想破口大骂。
他不是个优秀将领,甚至连将领的资格都说不上,他只是个刚刚学着怎么指挥他那支人数不多手下的骑兵军官。
带领骑兵冲锋也许他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让他指挥包括整个阿格里方阵军队时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而现在他还要指挥那支并不怎么听话的热那亚人。
一开始的顺利让卡罗甚至认为威尼斯人不过如此,可当威尼斯重步兵出现时,情况骤然大变!
重步兵的顽强激起了更多威尼斯军队的勇敢,他们开始以重步兵为中心慢慢相互接近,很显然他们是准备集中防守,伺机反击。
卡罗看着正逐渐集中的威尼斯人暴跳如雷,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热那亚人的错,如果他们不那么过于狂热的早早冲上去,而只是掩护住自己的队伍,那么只需要用火枪兵的强大射击,就能给予威尼斯人很大的重创。
可是现在,难道要从的突袭变成一场消耗战吗?
卡罗带着他的骑兵绕着战场不停的奔跑,试图阻止那些威尼斯人,直到他看到正迅速向他们奔来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之前因为距离还远而担着的心,在听到熟悉的火枪齐射时,终于放了下来。
在兵力人数上,他们已经超过了威尼斯人,而突然袭击带来的混乱更是让威尼斯人已经陷入混乱。
只要在第一轮交战时没有乱了阵脚,亚历山大并不认为这时候的威尼斯人还能对自己有什么太大威胁。
亚历山大也远远看到了卡罗正带着他的骑兵不停的在战场上奔跑,这让亚历山大不由无奈的暗叹卡罗真的也只适合当个骑兵军官。
很显然,他并没有抓住整个战场的关键,而这个关键就在他的前面,可看卡罗的样子,似乎就要漠视而过。
亚历山大无奈的举起了火枪,其实他很不喜欢射击时喷出的那种呛人的味道,但是这时候他必须引起卡罗的注意。
两只火枪向天同时射响,背后传来的枪声引起了卡罗的注意,他不由回头看到了亚历山大。
但是不等卡罗调转马头应上去,帕加索斯已经如旋风般从他侧面冲过,而亚历山大更是用手里的剑指向一队正在试图向重骑兵靠拢的威尼斯人。
“跟上我!消灭他们!”
卡罗的目光顺着帕加索斯奔跑的方向看去,他来不及多想,只是习惯的挥起马刀跟在亚历山大后面发起冲锋。
在混乱敌人中狂奔穿行,挥起剑来,奋力劈砍!
亚历山大的手臂不停的举起挥下,在帕加索斯的奋力奔跑中,他的剑有时候会在敌人身上带起一串血珠,又时候却还来不及碰到敌人就已经冲了过去。
忘掉畏惧与胆怯,只有勇敢的人才能活着走下战场!
亚历山大这样告诉自己,甚至当他已经从敌人当中穿过时,他又迅速调转马头,重新做好冲击的准备。
但是这已经不需要了。
当以猎卫兵和波西米亚人形成的冲击激流瞬间冲垮那支队伍时,威尼斯人似乎都有所感似的显得一滞,看到顶上镶嵌着一柄利剑标志队长的标旗倒下的瞬间,原本还试图向重步兵靠拢的威尼斯佣兵们终于动摇了。
崩溃似乎是慢慢出现的,可实际上并没有太久,从最靠近队长标旗的连队开始,受到失去队长指挥和骑兵进攻的双重打击而变得动摇的的威尼斯人开始纷纷向着小山的方向撤退。
那是他们当初的来路,人在彷徨时总是习惯的选择靠近更熟悉而不是陌生的地方。
这种退却一旦出现就无法控制。
当面临胜利,甚至是哪怕与敌人僵持时,佣兵也许会士气高昂的坚持下去,但是一旦出现败迹,作为佣兵没有必要为了雇主拼死血战保存实力的习性也在这时候慢慢显露了出来。
一支支的威尼斯军队开始向着小山方向撤退,他们当中很多人都看到了顽固的守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的威尼斯人,也看到了似乎知道一场杀戮即将到来的热那亚人兴奋的脸,但是却再没有人愿意向威尼斯重步兵靠拢,相反他们选择尽量离威尼斯人远些,因为那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威尼斯重步兵最终也开始移动了,他们试图突出包围,但是似乎有些晚了。
猎卫兵们开始绕着他们尽量维持的长长阵型一边奔跑一边射击,尽管有盔甲和盾牌的抵挡,可还是有人时不时的被击中惨叫。
更大的威胁来自热那亚人那可怕的巨大机弩。
在挡在前面的剑盾兵的保护下,热那亚弩兵不慌不忙的旋动他们的弩柄,然后装填好专门用来射穿盔甲锥形弩箭,随着阵阵砰砰闷响,换来的是对面重步兵队伍当中的凄厉惨叫。
一次次的突围被挡了回去,已经被包围的重步兵已经被挤压得再也维持不住队伍缩成了一团。
亚历山大嘴角微微动了下,他回头看了眼比萨城,如果威尼斯人这时候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既愤怒又害怕。
亚历山大再向稍远处看去,当看到卡罗已经带着骑兵开始追赶驱逐那些佣兵连队时,他略微满意的露出了笑容。
在以阵型决定一切的时代,一旦队形被击溃就意味着失败的来临。
这个时候卡罗的骑兵才真正显示出他们的威力,追击,驱散,继续追击,彻底的驱散,卡罗不需要杀伤多少敌人,他只需要不停的这么追赶驱逐就可以了。
看着已经渐渐被挤压在一起的重步兵,亚历山大却皱起了眉。
消灭这些威尼斯人?
看着已经紧紧聚在一起的重步兵亚历山大有点不确定。
那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伤亡,看着倒在战场上可以辨认出来的阿格里人,亚历山大难免有些心疼。
即便是以热那亚人为主攻,亚历山大也并不愿意这么做。
毕竟比萨的战斗实在出乎意料,而蒙蒂纳新堡的战场还在等着他呢。
亚历山大不由又想起了之前的念头,或者用火炮向着如此密集集中的威尼斯人射击更有效果?
这个想法只在亚历山大心头一转就消失不见。
“让他们投降吧,”亚历山大吩咐身边的人“告诉他们只要放弃抵抗我可以饶他们不死。”
“他们是威尼斯人!”
一个已经赶到他身边的热那亚将领不忿的低吼着,他看着亚历山大的目光里充满不满,还夹杂着敌意。
“而我是蒙蒂纳伯爵。”
亚历山大的声调平静,安详,却毋庸置疑!
热那亚人脸上有一阵迟疑,他想继续争辩,可最终只是吐出声闷闷的郁气。
“收缴他们的武器,在蒙蒂纳的战争结束之前他们不能参与任何战斗,这样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说到这里亚历山大的目光已经投向正渐渐远离战场的双方军队,同时他的声调变得冷酷起来“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拒绝,我将让比萨人用火炮直接轰击他们的队伍,到那时候我不会留下一个俘虏。”
话传过去,威尼斯重步兵当中似乎引起了一阵骚乱,然后是僵持。
没过多久,随着翼狮旗的放倒,威尼斯重步兵当中走出了一个军官。
亚历山大并没有见那个威尼斯人,他迅速带马向着还试图抵抗的几股威尼斯军队奔去,在他身后,猎卫兵紧紧跟上。
“不要停下!”亚历山大向一些已经打算停下来的阿格里和热那亚人呐喊着“你们要想获得更多战利品就继续战斗,威尼斯人已经败了,难道你们想放过已经属于你们自己的财富吗?”
亚历山大的喊声显然刺激了那些有些疲惫的士兵,他们看向远处威尼斯人的目光变得闪闪发亮,似乎那些已经不是一群狼狈不堪的敌人,而是一大堆正在逃跑的金币。
刚刚缓下的步伐随着亚历山大的话开始加快,被追赶的威尼斯人不得不继续卖力的向山上跑去。
很多威尼斯人已经翻过了山顶,冲在最前面的波西米亚骑兵也纷纷追了上去。
亚历山大长长吐出口气,他催促帕加索斯奔上山坡。
只是不等他登上山顶,刚刚越过山坡的卡罗忽然出现在坡顶,他迎着亚历山大大声喊着:“大人!梵蒂冈军队!”
亚历山大心头一震,他迅速攀上山顶,当看到下面那乱糟糟的一幕时,亚历山大先是不由微愣,随即嘴角一翘,笑出声来。
在比萨城外的荒野上,蒙蒂纳伯爵与梵蒂冈教廷的军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胜利会师”了。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让双方都异常尴尬的微妙局面。
隔着中间一群提心吊胆,不知道会有什么命运等待着的威尼斯人,两支“友军”沉默对峙。
诺梅洛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亚历山大,他其实很想让自己的人冲过去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抓起来,最好立刻竖起绞架或是断头台,只是看看亚历山大身后的军队,诺梅洛知道自己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事实上现在让诺梅洛关心的已经不是卢克雷齐娅的安危,他知道这个贡布雷应该还不会发疯到伤害卢克雷齐娅。
教皇秘书关心的是比萨!
一场突如其来并不属于比萨人,却又让他们无法逃避的战争,使得比萨这个原本正慢慢衰败的地方忽然间变得重要起来。
威尼斯人之所以冒险入侵比萨,固然是为了和北方的米兰人夹击蒙蒂纳,可更重要的控制了比萨,就意味着很大程度上卡住了热那亚人经由托斯卡纳向罗马涅地区的深入。
同时占领比萨还可以直接截断梵蒂冈与弟勒尼安海沿岸的联系,进而直接威胁梵蒂冈对北方的影响。
虽然得到消息的时间很短,甚至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但是诺梅洛已经在很短时间里就大致猜出了威尼斯人冒险的目的。
诺梅洛不由暗暗佩服盘踞在威尼斯总督府里的那个狡猾的老头,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为什么他的主人亚历山大六世会对那个已经快80高龄的老头那样的忌惮。
只是比萨人没有落在威尼斯人手里,但是这让诺梅洛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在比萨看到了亚历山大。
更让诺梅洛意外的是,当两支“友军”相互戒备着进入萨城后,没有走出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街道尽头。
看着卢克雷齐娅如同一只在春风中舞动的蝴蝶般轻盈的跑过长街,激动的扑进亚历山大怀里,然后近乎疯狂的吻住他的嘴唇后,旁边的诺梅洛不由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在心底里呻吟一声:“上帝,这下真的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