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怠于朝政,时隔半甲子的皇家级别的围猎,正式开始筹备。
皇城戒严,内城封锁,客栈不留夜客,青楼闭楼半月,宵禁提前一个时辰。
三日前,禁军与军部的人已经将北山地毯式地盘查了一遍,确认无恙后,十步一人,百步一小队,昼夜轮班站岗。
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可携带家眷,寻常官员可携女前来,有功名在身或武德上佳者可在神司营报名,通过审核者亦可参加。
这是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能在陛下和权贵面前崭头露面,若得良机,必然会,
鱼跃龙门!光宗耀祖!
前途无量!封侯拜相!
咳,想多了。
林大公子在春未央对平民和官员庶子设宴,通过他的审核,也可参加。
嗯,林公子的面儿就这么大。
春未央是青楼吗?
不是,人家卖艺不卖身,做的是正经生意。
外城,镜水酒楼二层。
“听说了吗,只要通过神司营考核就能参加北山秋猎!”
“可不是,管你是文是武,只要岁数不过三十,都能去见识皇家猎场。”
“这围猎……武德我能理解,文人去干嘛?”
“吟诗作对,唱曲谱词,还是即兴写篇传世大作?”
“呵,尔等粗鄙之人,”热闹非凡的人声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一语惹众怒,四下皆静。
那声音不受丝毫影响,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慢悠悠说道:“怎会知晓陛下圣意。”
人影退散,露出楼梯口的蓝袍女子,锦衣玉带,是时下文人最爱的着装,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神情闲适,目光傲然。
镜水酒楼不同于外城或是内城的酒楼,它是都城武妇的聚集地。
北方以武发家,血脉里天生带着好斗的本性,只是这么些年下来,一代不如一代。
曾经满城的武妇,如今一楼不足百人。
傲气仍在,底气却不足。
“我道是谁,”坐在酒楼窗边的女子侧头看了过去,淡淡道:“原来是连小姐。”
“不错,在下连希,字汝若,”连汝若点点头,手中折扇倏然敲在手心,“你是何人?”
满座皆怒,却无人敢言,独独这人不怒,亦然敢言。
此人相貌平平,气势却不凡。
看来是此处的头目……
武妇收回目光,继续看着窗外,随口道:“粗鄙妇人罢了。”
连汝若笑容微顿,顶着所有人的视线走至那武妇之前,看着她,折扇敲了敲桌子。
“起来。”
武妇不看她,更不理她。
连汝若再一次敲了敲桌子,扭头道:“我让你起来,没听见么?”
“?”武妇对面坐着的那人目中冷漠与怒火化为可笑,“这椅子上写你名字了?”
“我瞧瞧……唔,镜水花木,”她双手抱胸冷笑道:“怎么,你叫镜水花木?”
安静的二层楼瞬时爆发,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叫嚣着,怒斥着,让姓连的滚出镜水楼。
连汝若冷哼一声,不屑与粗鄙武妇们争辩。
看着那一直望向窗外的武妇,再次耐心说道:“在下代表神司营前来,邀请诸位参加北山秋猎。”
武妇不为所动,武妇们的骂声快要掀翻楼层。
“愚蠢!”连汝若语气略重的呵斥,“陛下集结英才俊杰,便是要提携尔等,空有一身蛮力,整日纵酒颓废,长此以往,”
“那位剑主会去吗?”
武妇突然转头问道。
连汝若在她眼里看见欣喜和期待,皱眉道:“哪位剑主?什么剑主?”
武妇因她竟不识剑主,目光略带责备的看着她,道:“林公子的未婚妻,楚家三小姐。”
举楼怒斥不变色的连汝若此时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又是她!
那个陛下赐婚林大公子的女人!
朝堂隐秘地议论,世家女子谈论,男子私话,都是这人!
“那个私生女?”
武妇皱眉看着她,没有说话。
连汝若更气了。
满楼的怒骂声在面前之人说出剑主二字时便渐渐消失了。
而此时她故意出言羞辱,竟无一人出口喝骂。
这,便是北方武妇。
侠肝义胆,堂堂正正!
楚郩私生女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事实。
她们无法辩驳,只好忍耐。
连汝若拂袖而去,留下一句,
“陛下眼前红人,怎可不去。”
满楼武妇期待而小心的目光刺痛了连汝若自信和傲骨。
她凭什么能在这群耿直的武妇之中拥有如此大的威望!
武妇与武妇之间的心心相惜么?
呵,谁还不是个,,
呸!
皇城,御书房。
楚郩半躺在金龙玉面鸾凤屏风后的软榻上看书。
偶尔吃一两个小零嘴。
华元翎握着一本名册走进来。
愁眉苦脸道:“楚妹,咱们不是做个局么,只是个局啊!这场面是不是太宏大?太给宵小脸了?
神司营已经有上万人报名,三千多人通过审核,朕已经让她们二次审核。
那些丫头跟朕说她们人手不够,从各部又借去许多人。”
楚郩从她手中接过名册,大致扫了一眼,“文能出口成诗?一刻钟写篇论?武者左右臂力二百石以上,需识字,德行、相貌……端正?”
华元翎拉下她的腿,坐下,叹气道:“朕设置了这么苛刻的条件,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多人。我华荆才俊良多,大都埋没了啊。”
“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华元翎怪声怪气道:“所以把这群有才德之人拉去北山送葬么?”
她捂着心口,艰难道:“朕的良心,真的……好痛!”
楚郩踹了她一脚。
“好好说话。”
“楚啊,你给朕交个底,”华元翎扭着屁股坐回来,双手握住楚郩的手,“这个局是不是有些太奢侈了?咋能不能直捣黄龙,掀了她们老巢?”
“嗯…可以…你提供位置,我去办事。”
“这,朕怎么能知道,”
“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楚郩眯了眯眼睛,看着已经半边身子爬到她身上的皇帝。
“……别,别踢!”
……
……
“砰!”
“我是皇帝!皇帝啊!”华元翎躺在地板上,叹息道:“朕的威严何在?脸面何存?”
楚郩翻了个白眼,“皇帝陛下,此次秋猎,以为华荆选良才为主,除患只是顺手的事,懂?”
华元翎一个鲤鱼打挺,眼睛闪着光,笑眯眯道:“不亏是楚妹,根本不把此等宵小放在眼里!楚在,吾心安矣。”
“走了。”
楚郩身形一虚,消失在皇帝面前。
“北山见。”
华元翎呆呆站了半响,吸了一口凉气舒缓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楚妹竟已到了此等境地,那她若是想要我的狗……龙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皇帝笑了。
“嫁林锦简直是朕这一生最英明的决定。小皇帝还想跟朕抢人,毛长齐了么?”
“以后朕看谁不顺眼,就让楚妹去刀了……咳咳,”华元翎整了整衣冠,威风凛凛地去研究北山地势。
寿康宫,太后又喝了一碗药汤,苦着脸问左欢枝:“那秋猎的事布置的如何了?”
“听说非官家的青年俊才都快把神司营大门挤塌了。”左欢枝笑道:“很盛大呢。”
“可惜哀家这身子骨不行,否则也要去瞧瞧热闹……欢儿,你别闷在宫里了,随小锦一同去,帮哀家再看看那楚家的丫头。”
左欢枝笑容微顿。
挨着太后的软榻坐在矮阶上,伸手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哥哥这是要将我推出去了?”
“欢儿,”太后看着他神情恍惚,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我这一生,无愧于心,无愧于华荆,可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一直都是欢枝执意要跟着你,你再说这般话,”左欢枝嗔怒道:“我便不理哥哥了。”
“欢儿,若是我去了,”
左欢枝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他:“哥哥!”
“莫要胡言,你这般是要欢枝,要欢枝如何?”
左欢枝哽咽道:“我曾说,誓死追随您,绝不是虚言。”
太后愣愣地看着他,“终究是我负了你,拖累了你……欢儿,我常常想,若是那年我不曾喊住你,如今你是否膝下有女有儿,幸福安乐。”
“哥哥,你知道的,我只想陪着你,你这般,是要赶我走吗?”
“我已时日无多,欢儿,我希望你好好的,你明白吗?”
左欢枝哽咽:“我明白,可哥哥难道不明白我么。”
“你,你!”太后气极,“你是要气死我吗?咳咳,”
“哥哥,哥哥,”左欢枝连忙起身,轻抚他的背,“你莫生气,莫要动怒。”
“那你就听话,”
“我不。”左欢枝执拗道:“独独此事,我不能听哥哥的。”
太后气的脸色涨红,猛地坐起:“你大好年华蹉跎在这深宫不止,你还敢随我一起去了,你!”
“哥哥!你若是不想我随你而去,你就好好养身体,那楚丫头说了,她有法子,”左欢枝怒道:“你口口声声说亏欠我,那你就补偿我啊,就算只有两年,我也愿意。”
“我愿意的啊,哥哥。”
左欢枝泪流满面,“你不要就这么放弃了好不好,就算是为了我。
你为了厉家进宫,为了社稷规劝先帝,为皇帝稳定朝堂,你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
现在你肩上没了担子,也该为了我爱惜自己,为了我努力活下去,前半生我陪你,后半生你难道不陪着我吗?”
“……欢儿,你别哭了,”太后默然,双手颤抖捧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水,柔声道:“我都听你的,好不好,别哭了。”
御书房。
杨珏佝着腰从外面进来,低声道:“陛下,太后来了。”
他怎么来了?身子不好就在宫里养着,跑到前面来做什么......华元翎放下折子,起身去迎,“太后,您怎么过来了…杨珏,把软椅搬过来。”
“不必了,”太后摆摆手,道:“皇帝,哀家是来辞行。”
“辞行?”华元翎惊讶道:“您这是要去哪?护国寺吗?朕送您过去,这两日是非多,外面不安全,过几日再去可好?”
太后目光深邃,眼中是欣慰与沧桑。
从太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什么,皇帝不安地皱了皱眉。
“皇帝,哀家这就走了,”太后释怀道:“皇宫红墙关了我二十余年,如今你已能独当一方,我也放心了。我老了,病了,撑不了多久了,皇帝就放我走吧。”
“太,太后?”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从她小小一只追在身后喊着要父君的孩提一直看到今日面前身姿挺拔,气势威严的华荆皇帝。
然后转身出了御书房。
皇帝突然像个懵懂的孩子,迷茫地望着太后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喊道:“父后,”
厉清渠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无状地继续往前走,平静的声音传到华元翎耳朵里。
“皇帝,我不是你生父,如今也不再是华荆太后,担不起你这一声。
珍重吧。”
皇帝如遭雷击,愣站在原地半响,直到杨珏轻声唤了她一声。
皇帝如梦初醒,慌忙跑出去,站在长殿上看着被左欢枝扶着慢慢往远走的太后,失意地像是失了全世界,却不知所措。
她喃喃自语:“朕错了么,朕做错了么,”
“杨珏,杨珏!”
杨珏连滚带爬的跑过来,“陛下,臣在,在。”
皇帝失声大喊:“去!跟上去,给朕看看他要去哪?!”
“是,是,”
杨珏伏身匆匆退下。
......皇帝,我不是你生父,如今也不再是华荆太后,担不起你这一声。
“回来!”
皇帝猛地一喝,声音低了下去:“让关之鹤暗中护送,他想去哪就去哪吧......”
“是,”杨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失神的皇帝,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同情她。
唯一的妹妹被自己赶去了西南,太后这一走,陛下可真就是孤家寡人喽。
从来没有亲人的杨珏心情瞬间好了很多,并且暗暗打算以后与皇帝‘相依为命’。
过了一刻钟左右,皇帝着急的在殿前打转,杨珏神色古怪的小跑过来。
“怎么样?”
皇帝一把抓住她,逼问道。
“陛下,太后在宫门前上了一辆黑色大马车,”
“马车?!”皇帝大怒:“是谁!他早就安排好了?他走早想走了?他就,就这么想离开朕?!!”
“是,是楚小姐。”
皇帝一把退开她,死死地盯着太后离开的地方,横眉冷竖,厉声喝道:“朕要杀了她!”
杨珏大惊:“可,陛下,楚小姐......不是您的义妹吗?”
“......”
皇帝皱眉:“你刚说谁把太后接走了?”
合着刚顾着发火,压根没听清啊......杨珏低眉顺眼的重复:“楚郩,楚三小姐。”
皇帝:“......”
“哦,”皇帝一想自己刚刚癫狂的状态,整个人都不好了,“那没事了。你......”
杨珏把头埋的更低了。
“咳,关之鹤呢?”
“回陛下,关统领此时应该在外城。”
“很好,”皇帝阔步走进殿内,“让她守好外城,不用来了。”
“......是,”杨珏擦了擦额角的汗,她还没来得及通知关统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