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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马镇的少年(1 / 1)

思杨摸着黑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远处的白马寺刚好传来最后一声钟鸣。摸索着穿鞋打开房门,被阻隔了一夜的凛风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院子里有雪,很厚。紧了紧身上已破旧不堪的夹袄,咬着牙走到院子的角落,搓搓手,思杨紧紧地抱住了那棵高大的云杉树。

耳朵贴紧了树皮,风声减小,冰冷的空气划过紧扣的十指,顺着袄袖滑进胳膊,直到整个胸膛都冷了下来。思杨流着泪、咬着牙,哆嗦着等待。

“叮”的一声,剧痛如期而至。这是尖厉而绵长的一声,响彻脑海,感觉就像一颗钉子直接钉穿了头骨,穿透脑仁儿,伴随着嗡嗡的余音持续摇晃。思杨十指惨白,牙关紧咬,额头紧顶着树皮,努力定定神,继续等待。

“叮叮叮…”整整十八声,前后持续半个时辰,随着最后一声落幕,思杨长出一口气,慢慢松开僵硬的手指,蹲到地上,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压抑住强烈的呕吐欲望后,跪着爬到屋里,斜倚着土炕,再次昏睡了过去。

“我在棺材里”,思杨清楚的明白这一点。还是熟悉的黑暗,熟悉的被捆缚的无助感,熟悉的绝望又一次如潮水一般包围了他。奇异的香气弥漫在四周,耳边是急促的梵唱,身下是光滑的木板,鼻尖儿紧贴着顶板,没有挣扎的空间。然后是“咄咄”的钉子钉进棺木的声音,四角各四颗,一共十六颗。当头顶的棺木被穿透后,思杨拼命张开嘴,等待钉子落下的时刻,然后他感觉到钉子贴着嘴唇,蹭着牙齿,穿过舌头和喉咙,铜锈味儿在嘴里弥散开来。当又一颗钉子从头顶穿透,额头上传来冰冷的触感时,思杨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随着额头的鲜血流进眼窝、头骨摩擦的撕扯感带来的真切的恐慌,思杨醒了过来。

冰凉的土炕、敞开的房门、洒进房间的艳阳,又是活着的一天。思杨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伸手从炕洞里掏了块儿昨夜剩下的地瓜,在袄袖上蹭了蹭草木灰,胡乱塞进了嘴里,然后翻身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干硬的泥块后,拿了扫帚出门扫雪。

在院门口看到隔壁小院的哥哥正在俯身扫雪,汗水从脖颈和额头蒸腾出一团白气,“杨子,一会扫完雪和我去镇上一趟,你嫂子娘家来人了。”“行嘛。”思杨应了声后,也附身开始扫雪。

哥俩正扫着雪,思杨看到嫂子从院里走出来,一身灰底白花的小袄衬得脸比地上的雪还白,手里揣着的竹篮蒙着厚厚的棉布。

“嫂子”,思杨停下手叫了声。

“杨子,一会和你哥去镇上,嫂子给蒸了几个包子,你们路上吃。”

“行嘛。”

扫完雪后,思杨看着哥哥去院里背了背篓,里面是一捆草药和十几颗鸡蛋,想了想,就回自己院子拿了柴刀,用麻绳缠好捆在背上,从嫂子手里接过竹篮,然后哥俩踩着雪出发。

到白马镇只有一条小路,盘山而过。一路上思杨不时停下来砍些枯柴,哥哥也就接过竹篮安心等他。太阳从树梢探出头的时候,思杨的麻绳已经捆了一大捆柴火,一手拎着柴刀,一手扶着背上的干柴,思杨和哥哥加快了脚步。听到河水奔腾的时候,俩人停下来,一人吃了两个包子,然后转过山坳,白马河就豁然出现在了眼前。

冬日的白马河依然崩腾不息,河面上袅袅的白烟中,不时有几艘插着各式旗子的船只驶过,影影绰绰的。哥俩深一脚浅一脚跨过岸边的泥泞,走在了水位下降后裸露的鹅卵石河床上。

“一会儿到了镇上我去南街先把东西卖卖,然后在镇西桥集合,接了人回家。”沿河走了里许地,哥哥看着眼前的多孔玉石桥叮嘱思杨。

“行嘛。”思杨应了一声,看着哥哥爬上河堤过桥到对岸后,紧了紧肩上的麻绳,把柴刀斜挎到腰上,转身走到了白马镇的北街市里。

白马镇地处落川行省和云秦行省之间的群山中,是一座由白马河流出来的小镇,镇子不大,却是连接两大行省的要冲,川茶入秦、秦马进川,靠的就是终年奔腾不息的白马河。多年来两大行省官员为白马镇的归属问题在朝堂打了数不清的官司,最终在十八年前因为一所寺庙的落成而止了纷争。白马寺只是一座楼,一座七层小楼。十八年前的冬日早晨,当镇民走出家门时,蓦然发现镇中间连接南街北街的白马桥上矗立了一座七层木楼。没人知道此楼从何而来,又是谁人所建,它就那么突兀的出现,突兀的立在白马桥上,阻隔了南北。闻讯赶来的秦兵川将隔着白马桥将此楼堵了严实,却终不得其门而入。翌日清晨,十八声钟鸣自楼顶传出,举镇皆惊,就在满镇人或恐慌或期待的目光中,两块玉碑从楼顶飞下,一立桥南、一竖桥北,一书“镇川”、一曰“固秦”,此后再无声息。消息传至京城,当时皇帝派大学士苏东前来,苏东在此楼前枯立一夜,第二日钟鸣后一言不发回京。不多日,京城传来圣旨,“擢大学士苏东代帝礼佛,守白马镇,白马桥列为禁地,上桥者斩立决”。苏东在白马镇十年,修了东西两桥通行,单设白马镇守,不属秦川,自此白马镇孑然独立两大行省之间,风波初定;又重修白马桥,南北各立香堂一座,供往来客商求佛请愿。十年后,苏东上书请辞,荐弟子闫悟,闫悟至白马镇,一应法制不变,居三年,依例厚葬其师,而后建白马书院于苏东故居,教化镇民,自此五年,白马镇钟鸣不绝,书声琅琅。十八年内,两任皇帝先后各至白马镇一次,月起登桥,钟鸣则退。至于那七层小楼,自飞来那一天起,除了两块玉碑和日日钟声,悄无声息的矗立了十八年,无门可进,无人曾出。久了,镇民也就习惯了它的存在,有佛自成寺,自然就叫起了白马寺。

此刻思杨就站在白马桥北,“固秦”玉碑的面前。抬眼望过去,白马寺隐约在蒸腾的白雾中,看不真切,久了还有几分眼晕。他的身后是半山坡的白马书院,刚送干柴过去时老门房还认得他,特地多给了两文钱,把柴刀放到地上,思杨抬脚走进了玉碑旁的香堂。

香堂里供着一尊大佛,思杨不认得,白马书院两年时光,也就堪堪识字罢了。思杨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多的两文钱捐了香油,捧了支香点燃,跪倒蒲团上,刚要磕头,“叮”的一声巨响,剧痛刹那间吞没了他。

身子瞬间缩成一团,思杨把头紧紧埋在两膝中间,身子一歪,翻倒在了地上,剧痛让他不自主地以头抢地,惹得身边几个香客大声惊呼。大佛后转出一个老人,见此情状喝退了众人,走上前一手按头,一手贴地伸过去,”咔吧“一声,摘了思杨的下颌骨。

“哎,这是干嘛呢。”

“你懂什么,大师这是怕他咬到舌头。”

剧痛稍缓,思杨知道远未到结束的时刻,强忍着剧痛散开绷紧的四肢,仰面躺在地上,抬眼看向老人。

“好像没事了啊。”

“这孩子不是失心疯吧。”

“我看倒像中邪了。”

周围几个香客一边递过怜悯的目光一边低声议论。

“不得妄语!香堂礼佛之地,何来妖邪!”老人呵斥了两声,低头看向思杨,“孩子你可是好了?”一边问着,一边伸手给思杨接上了摘掉的颌骨。

“多谢老丈”,思杨挣扎着作势要起,老人赶忙扶住了他。站起身来,努力定定神,思杨向着庙门迈了一步。

“小哥你且等等,老丈我粗通医术,看看再走不迟。”

“谢谢,不用了。”来不及多说什么,剩下的十七次疼痛虎视眈眈,思杨强自甩开了老人的手,摇晃着走出了庙门。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隐没,起雾了,白马桥边的青石砖地冷硬如铁。思杨捡起地上的柴刀,咬住夹袄的领子,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蹒跚走向远处。

一步、两步

“叮”,思杨一个趔趄,翻身滚下了河岸,脑袋重重地撞在鹅卵石上,“行嘛”,喃喃了一声,思杨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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