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筠教庄莲快满一年时,他也正式成为了镖局的一名镖师。镖师常常一走镖就是一两个月回不来,庄莲的父亲便要另寻师父教庄莲。庄莲一听,着急道:“别啊,段……师父上次教我的剑法我还没全学会呢。”
“小段不是说都教完了吗?”
庄莲撇嘴道:“哪有,师父记错了。我还没会呢。”
庄父叹了一口气道:“你说你,文房四宝也不熟,学个武还总是学不会,一无所长,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哎呀。”庄莲眨眼道,“爹,嫁不出去也没什么嘛,等我学好武功,以后也当个镖师。”
正好还能跟她的段大哥一起走镖。
而正在外面走镖的段筠等人,晚上在一个客栈住下。一同的镖师看他一直在削着什么东西,好奇地凑过去道:“小段,在做什么啊?”
段筠一刀刀仔细地刮着木屑,道:“在做一把匕首。”
“用木头做匕首啊。”
段筠轻轻地“嗯”了一声,手中活却越发精细了。在一旁看着的几个人,看着他的手法都在赞叹,也不由得自叹自己这种粗人可做不来这种活。
听此,段筠的手却顿了顿,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很突兀的想法:不知比起那个姓谭的小子如何呢。
广阔的沉寂的湖水中,终于冒出一个水泡。噗地破裂在水面,却无法掩饰水下更深的颤动。
他这一次走镖一走便是三个月,回来的第二天刚好赶上了乞巧节。当晚,他从镖局回来,刚到住所门口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立刻后退几步,闪到墙角后,将身体贴近墙面,探出头往门口看。不久后便看到一个穿着黄色的身影从他家的墙上一跃而下,便贼一般的往另一边跑了。
呵,他教她的武功,是让她这样用的。
看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他才从墙角走出来,推开门进屋去。
此时已是夜色,院内却多出了一盏花灯,他刚才从街市中经过时看到过很多女子孩子拎着这样的花灯。花灯灯光略显昏黄,投映着里屋的木门前正中间的一片平地。
他缓缓地走过去,才看到花灯下静静躺着一个小东西。他蹲下身去,轻轻拿起来——
是一个方形的五颜六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只……好像是喜鹊的鸟,鸟的羽毛五彩缤纷十分生动,翅膀展开随时要飞起的样子,只不过细看鸟的爪子旁有些冒出的小线头。
是她的风格。
花灯映着他的面容,他的脸上罩着一层浅浅的柔和的光,他低头看着荷包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来,望向不远处的天空,那里已经有很多烟火在盛放。
今天是乞巧节,女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这一天,待嫁的少女会送中意的情郎亲手缝的荷包,以示情意。
送荷包,以示,情意。
他捏住荷包的手指颤了颤,便弯腰捡起花灯,缓缓走进屋里去了。
第二天练武的时候,庄莲一来便有意无意地往他腰处瞟。见那里仍是空荡荡的,才回个神来继续练剑。
“段大哥,你怎么不用我送你的那把剑?”练剑的间隙她还好奇地问,他示意了一下手上的树枝道:“用这个就够了。”
她送的那把木剑,剑面厚薄不一,形状又很奇怪,说不定一下子就会被她自己斩断。
“段大哥。”
“嗯。”
“今天……是我生辰。”
他们还在会剑,往日里她也常在练剑的时候见缝插话,可他不怎么答理,可他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有瞬间的出神。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短短瞬间,她的剑突然突破了他手上的木枝,随着“咔”的一声木枝断成两截,而她也未曾想到他竟没防住,而她的力已出,她手中的剑直冲着他胸口而去。
幸好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上半身向后微倾,一个侧身,刚刚躲过剑锋,可胸前的交领却被她一剑滑过。
待她站定后,他也已在她旁边站稳身体,只不过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她划开了一条口。而此时是夏天,穿的衣衫毕竟薄,被划开的衣领隐隐透出里面紧致的皮肤。
庄莲惊得剑往地上一丢,脸也有些红道:“段大哥你没事吧。”
段筠摇头,她上前一步,却突然发现他脚边有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刚才他躲剑时不小心掉下的。
段筠自然先她一步看到,并抢在她捡起前一把捡了起来,脸色第一次这么不自然。
即便被他握在手中,庄莲也已经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了:她自己缝的荷包她还能不认识么。她满脸惊喜地看着段筠,他却不发一言。
她转念一想,自己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不然不就太快泄露了这个秘密。于是她挠挠头转移话题道:“段大哥你的衣服破了怎么办?”
他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看着胸前的衣服裂缝道:“没关系,我会补。”
“嗯。”庄莲一脸愉悦地捡起剑道,“我们继续吧。”
之后的一个时辰的练剑,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轻松愉悦的表情,他倒有些不懂,既然她以为他不知道那是她送的,那他随身带着这个荷包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可是庄莲小姐不是这么想的,她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自己的推断:
你看啊,他带着我的荷包说明他喜欢这个荷包,这个荷包是我做的,也就是说他潜意识里也必定是喜欢我的。
如此牵强、漏洞百出的推断在她眼里竟也自然得不得了,给她什么迹象,她都能将其推断到“他必是喜欢我的”这个结论上。
这是笨吗,或者,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情。
当你以为你足够清醒,却早已泥足深陷。
当你以为你仍有退路,却发现回头从来都无岸。
晚上,因庄莲的生辰,庄父在府里办了一场生辰宴,来的也都是镖局里的镖师和镖局的熟人。
庄莲开心地收礼物,直到看到一个小巧的锦盒,里面是用金黄色的锦缎包裹着的一把匕首。匕首鞘通身泛着银色的光,上面没有多余的雕饰,只有一些很隐秘的暗纹。拔出匕首,刀锋锋利,庄莲握着刀把,也觉得非常顺手,不像一些匕首是按男子手的尺寸做的。
她很明显对这礼物爱不释手,父亲一看,便跟她介绍道:“这把匕首是聚德钱庄的少庄主欧阳少爷送的,他听说你喜欢习武,便送来这个定做的匕首。欧阳少爷人现在在外面做生意,赶不回来,便托人连夜送来的。”
庄莲还沉浸在这美妙小巧的礼物中,只听了父亲第一句就没怎么注意了。周围的这些人一听,便了然地一笑,小声地讨论起来。
段筠也在这些人中站着,袖中的木匕首沾了他手心的薄汗。他睫毛低垂,不知眼中是什么情绪,而在袖中的手终于将那匕首轻轻一推,将其深深掩于袖中。
生辰宴后,父亲在院中送着老友,庄莲便跑去段筠身边,轻轻晃晃他的袖子道:“师父,你不送我礼物吗?”
她上午还特地告诉了他,晚上是她的生辰呢。
段筠从她手中提出袖子,清清喉道:“今天事多来不及准备,明天补给你吧。”
“真的么?”庄莲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心想会不会又被他藏在胸前,他就这么爱玩藏在胸前的游戏吗。她微微侧过身去,待他放松了警惕,突然双手往他的胸前袭去。
段筠倒是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一只手迅速地控制住她的右手,快速地瞟了一眼周围看没人后,另一只手才将她已经触及他胸前衣领的左手归到她右手上,一手控制住了她的两只手。
庄莲也不挣扎了,她刚才已经触他的胸前,那里确实没有藏起来的东西。
“做什么?”他低低问道。
她眼中微有黯淡,松下手腕道:“果然没有……”
他也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她也觉得气氛有些怪,刚刚要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只听他道:“我这里倒有一把前几天在路边买的木匕首,你若是喜欢,便送给你当生辰礼物吧。”
说罢,他已经掏出那把匕首,木制的匕首难免显得有些笨大,但是匕首的鞘和匕首把上都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上面还有很细致的刻纹。
她自然是十分喜欢的,将匕首从他手中拿过来,生怕他会突然反悔,又在手中翻来覆去摸了好几遍,把上面的花纹都摸了一遍才笑着道:“那我收下了,谢谢段大哥!”
她笑的非常灿烂,连眼底都弥漫着笑意。
却没想到,那是记忆中那一年,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笑得那么开心。
天灾人祸降临之时,向来喜欢毫无征兆,给沉睡的人们,以重击。
不过是她生辰后的两个月,父亲亲自走镖,帮朝廷押送一批东西。出门时大家还很高兴这次一定能大赚一笔,可一个月不到,便传来了父亲连同那批货物一同消失的消息。
偌大的镖局一夜间被朝廷抄底,镖局中剩下的几个镖师都被官府关押起来,就等押送的镖师回来。
半月后,十几人的押镖队伍仅回来了三人,押送的东西在半途被人劫走,其余的镖师……包括镖头,都已丧命。
庄莲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便当场晕倒在地。
福祸,荣衰,当真就是这一夜间的事。
一夜间,她们母女三人几乎卖掉所有家产来偿债,庄莲的姐姐原本说好的婆家也突然变卦,庄母听到消息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来话。
人世的凉薄似乎一朝便尝尽。
母女困顿无助之际,却有人突然来访,愿意出钱跟她们买下镖局的名号,将镖局收为名下,帮她们保住这个招牌。
这对于她们来说自然是大喜过望,可对于庄莲来说,是喜亦是忧。因为给与帮助的这个人,正是她生辰那日送她那个贵重匕首之人——聚德钱庄的欧阳少庄主。
而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那天下午,庄莲拿着银两去衙门把大牢里关押的镖师都赎出来时,段筠走在最后。
不过几天功夫,两人都瘦了一大圈。
庄莲还记得那天下着雾雨,整个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正如他和她的心。她停在他面前,低头喊了一句:“段大哥。”
段筠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陪着她久久不说话。两人在衙门口前待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镖头的遗体……可有寻回?”
她点点头,两日前,欧阳庄主派人已经找到了父亲的遗体,正在运送回来。
“你和夫人还有大小姐现在可有地方安住?”
她继续点点头。
他看到她隐隐发红的眼底,不禁想起上次见她时,她还是无忧无虑跳跃在他面前的小丫头,现在像一夜间长大了一般,心事都深深藏在眼底。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胸前缓缓摸出一个东西,她抬头看去,竟是她乞巧节送的荷包。
方形的花哨的荷包,上面是别扭而生疏的针脚,还有,青涩又干净的情意。
看着荷包,她倏然想起做荷包前,她问姐姐,世间都是男子向女子家求娶,那女子可以向男子求娶吗。那如果那个男子是孤身一人,父母都不在了,那是不是只要他同意,她便能娶他了。
姐姐笑了,自然理解她的意思道:“按道理说是这样,乞巧节就有女子向男子赠荷包,若男子接受,两人便是约定相结百年之好。”
姐姐又道:“莲儿,你是不是看上什么男子了?你放心,我们家镖局现在已经做大了,你若是喜欢上哪个无身世背景的男子,只要品德不错,爹娘也看得顺眼的话,他们一定也不会反对的。”
现在的她好想问问姐姐,那现在呢?现在我们家一朝落败,一无所有。姐姐,你告诉我,我该如何用我干干净净却一无所用的情意去拥抱同样一无所有的他呢。
姐姐,你说,我现在还能不能娶他呢。
她的眼中骤然一红,段筠见她这般,语气中有些紧张道:“我不是要将它还与你。庄莲。”他顿了顿,“我知道这是你送的。”
她心中一惊,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他的意思是……
他知道是她送的,但他并不是要将它还与她。
此时,白露在梦中跟庄莲一起经历着这段回忆,到了这里,听到段筠说那句话时,她突然听到了庄莲心中的呜咽声,像是那种窝在洞中舔舐伤口的小动物的呜咽,很清脆却很悲伤。那时庄莲才十六岁,现在给白露托梦时她也不过才十八岁。
她听到当时十六岁的庄莲心里说:
姐姐,我一无所有时,他却选择拥抱我。可他为什么也是一无所有呢。
白露在她断断续续地抽噎中也终于听到了这段感情,无比仓促的结尾:
她哭着对他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每天都穿着带着皂角气味的黑色衣服,为什么你连个像样的佩剑都没有呢,为什么人家送我银质匕首时你送的却是木头做的匕首,为什么我们家潦倒之际人家可以倾囊相助,你却还要靠我把你赎出来呢……
少女的直言不讳就好像她那把钝的木剑,一遍一遍割刺着他的自尊。是因为太年轻的感情吗,所以两人都在这锋利的言语中遍体鳞伤。
他脸色微白道:“……人家是谁?”
她跟他说了聚德钱庄少庄主的事,她说:“段大哥,我娘、我姐她们都想让我……”
“那你呢?”他打断了她,抓住她肩膀的手一点点握紧。
她抬头,声音颤抖道:“我……我也……”
所以呢,她也什么呢,她也是?她也想?所以,她终究还是嫌弃他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半天都没说出话,终于手指一点点松开她的肩膀,道:
“我都明白了。”
他把手中的荷包挂到她手中的剑鞘上,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又说了声:
“我明白,庄莲。”
他转身离开,一身黑衣,坚毅而孤独,一如往常,一次都不曾回过头。
当庄莲终于在梦中平静下来后,看着白露道:
“你说,感情是多么无用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