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晴。目前入朝为第五师团和第三师团之一个混成旅团,总兵力约两万人。朝鲜之清军也在两万之谱,驻守平壤者应不过一万五千。虽说李鸿章之北洋仓猝成军,当中不乏以流民顶替,军械训练更是无着,然常闻攻城方应有守方两倍之兵力方算稳妥。何况若不幸败绩,平壤清军势必南下,我海军则须护送陆军撤离,而北洋水师则势必趁机偷袭,届时全盘皆输则不远矣。相反,胜则长驱直入,直取东北甚或京师。故曰平壤之战远非成欢可比,予安于室内亦感沉重,前方将士之山岳重责可想而知。午去兵站登记,问何时召集,还无消息。”
**************************************
“就是!早知道就不用这么赶过来吧!”身体不太好,差点在往平壤的路上晕倒的镇东也不得不骂了句。
“援兵、粮食、大炮。”还是潘亮平淡的声音。不同于其他勇兵,潘亮是个被迫当兵的落弟书生,他识字,冷静,在棚里人们都把他当军师看,岳冬更是什么事情也先和他商量。当然,这军师只属于这小小的棚里。
一向多愁善感的三儿听见更是忧心:“你们说……倭人真的有四五万人吗?”
自从看见芦榆防军回来的窝囊相,平壤城里不论军民都开始疯传日军的厉害──有的说他们有四五万人,也有说他们有大炮上百门,也有说他们如何英勇善战,如何以一当十……加上从来朝鲜人都是受倭人欺压,惧怕倭人,现在眼见从“天朝”来的大军也给打败了,其心中的日军形象自然受到各式各样的神化。
“岳头不是说只有两万人吗?”“两万也够多了吧?咱们只有一万人哪!”“听说他们还有大兵要登岸呢!”“说两万可能是不想咱们畏敌吧?”“妈的为啥援兵都这么慢呀?!”“还有倭人的大炮还多着呢!”“听说他们的大炮很厉害的,在天空就爆炸了!”“对!芦榆军叫这些做天弹!说一炮就能打死几十人了!”……
呆了半晌没有人说话,棚内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平静,让各人都在不停回想,不停整理和消化刚才各人一一说过的话,然后一个更为厉害的日军形象就应运而生,而这时众人也无不打了个寒噤。
“听说,”本来一直看轻倭人的老严率先打破沉默:“金统领在黄州消灭了几十个倭人,也没什么呀……”然而却是了无底气,也没有人呼应,包括之前和老严同声同气的黑子。
“但我也听说咱们派出去的探弁很多都没有回来啊!”小李子担忧地说着。
“对!”三儿接过话茬:“杨营官不是老找人当探弁吗?听说不好找呢!”
“听说也有几十人了!”“出上百两银也没人去呢!”“看见芦榆军这模样,谁敢去呢?”“听说常殿候也给派出去了,也没有回来。”“不会吧?”“左军门一直都说倭人厉害,现在我真信了!”“但为何他老是主张南下呢?”“这当然有他的道理吧?”“就是!难道咱们就不信左军门吗?”“你之前就不信嘛!”“你?!”
这时潘亮插话道:“如果咱们只管死守于此,那就犹如孤注一掷了。你们说得倭人的大炮如此厉害,那平壤城再坚固也是无用武之地。听说平壤四周皆有险可守,我想,在山谷河流他们的大炮就难以施展吧?”
“还是潘亮有才!”“有道理!”“原来如此!”“那怎么还不出击呢?”“左军门可做不了主啊!”“就左军门欲进,其他统领可不敢进呢!”“就是!像叶提督吃过倭人的亏的,恨不得马上就跑吧!还叫他进?”“对啊!”
“妈的!现在走也走不了,进又不敢进!”还是老严瓮声瓮气的声音。
“但,”黑子也显得局促不安:“呆在这儿也不好受呀!每天都听说倭人快到,但咱们在这儿却总是一筹莫展!”
“对呀!”镇东又喟然长叹:“尤其是听见统领们每天只是在互相拜访,出入青楼,吃吃喝喝呢!”
“就是!”“群龙无首啊!”“只能盼着咱们左军门啊!”“听说左军门自荐欲当总统呢!”“不可能当上吧?”“肯定是叶志超啦!”
三儿听见这些话更是萎靡不振,像是快要崩溃似的:“让叶军门当上总统,那咱们就惨了……”
大伙憋了一肚子的担忧一下子爆发出来,西里巴拉在棚里的吵个不停。
火光映在岳冬打皱的脸上。去了倒水的他早就回来了,一直拿着盘子站在账房外,垂着头的听着,愣着。
**************************************
踏入农历八月,中午还是燠热难耐。局促无风的房间里,人们更是挥汗如雨,苦不堪言。然而更让人难耐的,相信还是目前的处境。
商讨的地方已经换到一个较小的厢房。房内放了一长桌子,桌子上是凌乱的地图和文件。
桌子终端坐着叶志超和闵丙奭。薛云开、马凯清、丰升阿、朴永昌等则坐在两侧。
四周蒙上一片飘渺的白烟。烟,来自叶志超手中的烟杆。此刻的他眯起眼,出神的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和电报,思绪犹如其口中喷出的白烟,虚无而混沌。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所有人都脱下了凉帽放在桌上,露出光滑而布满汗珠的额头。皱着的眉头也都挂着不安的汗珠,即便平日轻佻的丰升阿也不例外,不停地摇扇子的他和薛云开更显得焦灼,丝毫不比在旁不动如山的马凯清显得凉快。
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并伴随着咳嗽声。不出一会儿,左宝贵便走进大堂:“抱歉诸位,来晚了……咳咳……”人也没有停下,一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看着身旁的叶志超,放下凉帽,气喘吁吁的说:“叶总统……”
不出所料,叶志超成为了平壤诸军的总统。圣旨说,叶志超“战功夙着,坚忍耐劳,即着派为总统,督率诸军,相机进剿”。不欲成为总统的叶志超自然是哑子吃黄连,但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刻下令他发愁的,是桌面上的一份急电。
听见“总统”,叶志超无奈地点了点头,见左宝贵急成这模样,便说:“冠亭你先别急……”
“再有倭兵大股在元山登岸!连同南边进犯之敌,三面合围平壤,能不急吗?”左宝贵额头也满是虚汗。
“我知道,现在请诸位前来,不正是为了共商此事吗?”
“快电请中堂,出队迎击吧!”左宝贵也不欲浪费时间,来一个开门见山,再次要叶志超接受自己出击的建议。
也难怪他如此着急,今天距离上次五军统领会商已经过了快十天了。期间从前方传来过汉城倭兵开始北上的消息,左宝贵已再次逼叶志超向中堂提出击之议,然叶志超则以事不过几天,战守事关重大,朝廷须从长计议,又说朝鲜道路难行,日军到平需时,勉强将其劝退。
期间听见诸将互相拜访,高置酒会,后路转运还是极其缓慢,又收到金德凤在黄州伤亡的消息而如坐针毡的左宝贵,现在还得悉日军再有大兵在元山登岸,且欲从后包抄,同时探得第一批在元山登岸的日军在往汉城途中突然折返北上,共三路合围平壤,当然再按捺不住,非要叶志超向中堂力陈出击不可。
听见左宝贵又这么说,薛云开冷哼一声,然而心急如焚的左宝贵也没功夫理他,只是瞥了他一眼。
“还出击?”叶志超两眼干瞪:“目下元山有倭兵欲直取平壤,平壤兵单粮乏,后路缓兵粮米还是迟迟未到,怎么还能派兵出击呢?”
“对!”之前一直没什么意见的丰升阿竟然罕有地抢着发言,摊开手掌说:“我练军刻下只剩下五天的存粮,后路的粮米还是颗粒未至,待会还得找闵大人筹措哪!”其昔日那轻佻随意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那笼罩全身的恹然气息。
毕竟,随着日军的逼近,而粮草援兵还是遥不可及,而私下也有派人去打探芦榆防军与倭人开仗的情况,丰升阿也开始感到,此行绝不是他当初所想象那样,是一份即使不能加官进爵,亦可趁机出来溜达的美差,弄不好可是没命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