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这晚格外明亮。府内外一排排的大红灯笼,把夜空映得通红。
“恭喜呀左军门!……”“恭喜恭喜……”“先走了!……”“祝你凯旋而归!”喜宴完了,人们如流水般从大门离去。
“谢谢……”“客气……”“不送……”左宝贵则站在大门口疲惫地回应着,笑容又是多么的僵硬。毕竟他今早才晕了过去,幸好有司督阁的及时急求以及自己的意志才勉强撑到现在。
岳冬和心兰过了一晚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左府上下都严守秘密,毕竟这会影响心兰的名声。
但人们早就知道,左宝贵的女儿和养子是青梅竹马,左宝贵也早有撮合两人之意。当左宝贵在兵发朝鲜前决定把女儿许配给他人,大家都猜是左宝贵害怕自己和养子此行会有什么不测。至于现在来到发现新郎哥又是原来左宝贵的养子,大多数人则猜测,是心兰以死相挟的结果,这也解释了为何左宝贵整晚对岳冬都是冷若冰霜,而两人不是强颜欢笑,就是心事重重。也正因为此,人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左宝贵和岳冬道喜,一整个晚上吃喝都觉得特别的别扭,而此刻不得不当着左宝贵的面离去则更甚。
“你老是这样,你叫下面的人怎么提起士气为你卖命呢?”慕奇这时走到了门口。左宝贵看见终于有一个较熟的人挡着,暂时放下那虚伪的笑容,好让脸皮休息一会。
慕奇从司大夫那儿知道心兰和岳冬的事,也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也知道左宝贵已经心力交瘁。从韩家屯回来路上,慕奇一直忐忑不安,他也想帮左宝贵一把,但既然裕帅下了令,他就不能不这样做。何况,既然那一刻赵西来的人已经发狂的向他们冲,他就更不能不下令放枪。然而,一想到堂堂的一品大员也只能在雨中无助地呐喊,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愧疚和同情,所以在回程路上慕奇已经向左宝贵请罪。当然,万念俱灰的左宝贵压根就没精力去想应该怪谁。
此刻慕奇见左宝贵唯唯诺诺,有气没力地点头应着,一夜间好像老了好几岁,心里很不好受,便安慰说:“你别太担心,我会看着兰儿的。”作为老朋友,慕奇当然知道左宝贵最放不下的,就是心兰。
“谢谢……”左宝贵说得很是诚恳,虽然始终提不起精神来。
“谢啥你?我可是看着她大的!”慕奇见身后的司督阁欲上前和左宝贵说话,便迈开脚步,拍了拍左宝贵的臂膀,边去边笑道:“等你回来官再升一级,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弟我啊!”
“当然……”左宝贵的笑容也稍微自然,也很安慰临别前能和曾经一度和自己闹得很僵的老朋友和好如初。
“左军门……”司督阁上前说:“切记要保重身体!朝鲜的战事,还是要靠你的,别的事你就别太上心了,一切会好过来的。”其身边站着妻子英格利斯和几个洋人助护。
“好的……”左宝贵轻轻点头,抱拳说:“也拜托你了。”
司督阁知道他始终放不下兰儿,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应道:“你会回来的。”
左宝贵勉强的笑了笑,没再说话。
司督阁舍不得左宝贵,在他跟前沉默片刻,要待妻子拉他才慢慢离去。
过了半晌迎来了特意从天津赶来的叶志超夫人,左宝贵上前说:“嫂子,实在抱歉!刚才没机会跟你多聊。”
“别客气,人多嘛。”叶夫人的精神没比左宝贵好多少。
左宝贵心知她是在担心叶志超。约两个月前,叶志超奉命率芦榆防军去朝鲜助其朝廷弹压东学党,但去了没几天,日本就借口要保护侨民而大举派兵入朝,占领了仁川,绑架了朝鲜国王,成立了亲日的傀儡政府,对只在一小县城牙山驻扎的叶志超部虎视眈眈。
由于李鸿章始终对列强调停寄予厚望,清廷对朝鲜增兵甚为消极。相反,日本总是装着一副愿意调停的姿态,千方百计留清廷于谈判桌上,但暗地却不断增兵。至现在,倭兵数目听说已达叶部的一倍,其海军更在丰岛偷袭了去朝鲜的援兵,加上这几天更传来了牙山已经开仗的消息,一天好几个传言,而牙山位处汉城之南,海路难以接济,北路援师尚远,兵单处于绝地,故丈夫身为牙山统帅的叶夫人自然是焦灼万分,独处时更是以泪洗脸。
“嫂子,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曙青接回来!”曙青是叶志超的字。
“谢谢你冠亭……你也别太担心,刚才也没跟你说,我会暂时在旅顺住下,一来这里经常有便船去东沟,我给曙青捎东西也方便,二来我也可以关照兰儿。”
“谢谢你嫂子!”左宝贵听见很是安慰。
“冠亭呀……”叶夫人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和冬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我肯定,他到底是个好孩子……你就别太难为他吧!”毕竟,平常人也察觉到这喜宴的不妥,而这些年一直和左家联系甚密的叶夫人自然是十分忧心。
然而左宝贵心头又泛起一阵伤痛,目光避开了叶夫人,只是略略点头。
“那,我先走了。”叶夫人见状也不敢再往下说了。毕竟她也猜到,在左宝贵看来,岳冬是把他的兰儿毁了,而左宝贵就要明天出征,目下必定近乎心力交瘁。
“好,嫂子保重!”
“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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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离开了,热闹的左府又变得冷清。
左宝贵回到大堂,疲惫的坐下。见下人们在收拾,左宝贵想自己冷静一下,便叫他们先收拾大堂外的宴席。
岳冬一直在席上,心兰在散席后就在新房里等待岳冬。
此刻的岳冬一身新郎打扮,胸口挂了个大红花球,身子靠在桌边,双目无神,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毕竟他今早才被左宝贵鞭得满身都是伤口,虽然司督阁马上为他疗伤,但还是疼痛难当。当然,皮肉之苦远远不及内心之痛。父亲死了,后母和弟弟也死了,现在连余下把自己抚养成人的左叔叔也把自己当成仇人。
“你这是报仇吗?!”左宝贵今早的那句话终日在岳冬的耳边缠绕着。虽然是左宝贵亲口承认是他杀了他爹,但随后身边的人都纷纷说,而冷静下来的岳冬也认同,父亲是被裕康亲自带兵围捕,根本就难逃一死,而左叔叔这样说,不过是希望自己放弃兰儿的权宜之计而已!岳冬也想到,哪怕他真想过自己永远回不来,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兰儿而已!何况自己在韩家屯也是一心是要和父亲赴死,左叔叔让自己和父亲相认,不就是成全寻父十年的自己吗?!这对谁来说其实都是好事!
这时岳冬再想到左叔叔那痛苦的表情,而把这个将自己抚养成人但现在已经风烛残年的恩人害成这样的正是自己,此刻的岳冬心扉再也容不下一点仇恨,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愧疚。
此时杨建胜跑来说:“裕帅回电了!”
“说!”左宝贵的声音嘶哑,一脸木然,也没看杨建胜。
杨建胜见状也不敢耽误,打开一便条,面有难色的朗读说:“现奉天大军云集,需粮甚多,虽经各军设法购运,而去岁本省秋收甚歉,存粮无多,办运过远,脚费又复太昂,军食攸关,亟须预为筹备。一时三刻实难组成炮队,正想方设法。尔等拟尽快先行……”
“知道了……”左宝贵打断了杨建胜。虽然是坏消息,左宝贵也什么反应,毕竟,这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看了看杨建胜说:“回去好好休息吧!”
杨建胜也很无奈,双手作揖,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左宝贵又把他叫停。
杨建胜回过头来。
“不管你信不信……好好珍惜这一晚吧!”
杨建胜看着左宝贵,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沉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