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
官兵进村,持枪押解着几百个放下武器的赵西来部下。
一大群人沿着韩家屯大道从山寨往村口方向走去。
人群中有十几辆铺着白布的板车。白布,都染了血。
两旁的村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开始恢复了理智,也流露出惋惜之情。虽然这几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盼赵西来投降,也曾经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了赵西来,但现在看着他们的尸首,又不禁缅怀当初他们如何帮自己赶走这儿的赃官和土豪。
没人打伞。仿佛陪着赵西来一同淋雨算是唯一的哀悼。
左宝贵走在人群的前端,一脸凝重。
一路走去,前面黑压压的村民都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默默地看着那十几辆铺上白布的板车。
看着村民的表情,左宝贵更确定赵西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死后……百姓也会是这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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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四周白茫茫一匹。
好不容易走出了韩家屯。苍茫的雨海中,渐渐浮现出黑压压的一片──人海。
胜旗招展。
中间有一顶大帐篷,下面赫然坐着一人。
是裕康。
光着额头,身穿蓝宁绸袍子,天青缎马褂,脚下粉底乌靴,腰间是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裕康还未等左宝贵到来,在远处看见他便立刻上前。身边的随从连忙跟上为其打伞,但裕康见左宝贵早就被大雨淋到湿透了,忙命那人回去,和他一同淋雨。
左宝贵上前单膝跪下禀告:“所有钦犯均已愧疚自杀,请裕帅查验!”
“快起!”裕康扶起左宝贵说:“辛苦你了冠亭!”
“裕帅您客气!”左宝贵命部下们把十几辆板车推上来。
此时赵西来的部下已被官兵包围。奉军更奉命搬来了刚从美国购置的两挺加特林机枪。
枪口都对准那些双手抱头蹲着,手无寸铁的人们。
韩家屯村口则尽是围观的村民。
裕康没多看眼前十几辆的板车,反而一直盯着远处几百个赵西来的部下。
左宝贵见状说:“其余共犯只是误信赵西来的谗言,现在皆愧疚万分,望裕帅能从宽处置!”
裕康顿了顿,蹙额问:“他们的亲人呢?”
“亲人……”左宝贵强作镇定:“应该没有带在身边。他们四处流浪流,携带家眷极为不便。”
“你……确定?”裕康盯着左宝贵。
“不确定。”左宝贵低下了头。
“搜。”裕康不咸不淡的跟身旁的一个军官说,然后转身和左宝贵一同回去那顶帐篷。
一个满洲兵在人群中抓到老村长,揪着他大喊:“谁是赵西来到来的人?说!”
老村长被吓得说不出话,下巴抖个不停。
那满洲兵不耐烦,把他扔到地上去:“死老头!敬酒不喝喝罚酒!信不信我砍了你?”
见老村长被欺负,韩家屯的村民都敢怒不敢言,两三个勇敢的村民欲上前搀扶也被其他的满洲兵阻拦。
左宝贵在远处看见,扭头对裕康说:“不能这样对待百姓!”
裕康点了点头,跟身边的随从说:“去!跟他说,对待老人,要恭恭敬敬,好声好气!不然赏他五十鞭!”随从应了声,骑马过去向那满洲兵交代。
那满洲兵收到裕康的指令,心有不忿,回头看了看远处的裕康和左宝贵,压着怒气对老村长说:“指出来,大家都好过!”
老村长看了看身后的满洲兵,又看了看眼前众人,始终不想指出任何人。
满洲兵见老村长不就范,靠近他说:“你帮着他们干嘛?要是咱们不知道,那就只好宁枉勿纵了,到时候你可别怨我!”又道:“你别以为有左回子在这儿你们就没事,你也看见了,这里可没他说话的份儿!”
老村长弯着腰,手和下巴都抖着,实在没办法,大雨下吃力的走到赵西来带来的人前面,抬头看了看,指了一下,又满怀愧疚的低下头,未几那人便被其他的满洲兵拉走。
赵西来的兄弟距离韩家屯那边很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见一个一个老大和其他死去的兄弟的亲人,还有自己的亲人被拉出来,每个人都站起来欲冲过去,激动的嚷着:“左宝贵你骗人!”“你说过放过她们的!”“放开她们!”“狗官!”
一场骚乱马上爆发,上千官兵极力拦着。
左宝贵见状忙跟裕帅说:“裕帅!祸不及妻儿!”
裕康则语重心长的说:“冠亭呀……我知道你仁慈,但赵西来他们为朝廷重犯,罪该连坐……你,救不了她们的……”
这时老村长走近一个年轻女子。
“别……”那女子神色恍惚,不停的摇头,嘴里念叨念叨的。无论多么的不愿意,老村长还是抬头看着自己,说了声:“她……”
“老村长!”
两个官兵上前把那女子架走。那女子极力挣扎道:“老村长!……我住在韩家屯的!我一直都住在韩家屯的!……”然而声音却越来越小。
一个妇女被带走,也故意不看身旁的孩子,但孩子还是大喊:“娘!”官兵听见也二话不说的把那孩子带走了。
人心惶惶。余下的妇女都悄悄地将孩子托韩家屯的村民带离身旁,而村民无不乐意帮忙,也早忘了自己曾经抱怨过她们。
赵西来的妻子王氏早已把岳逢交给了一个在韩家屯认识的妇人。此时老村长刚刚经过了那妇人,王氏稍为安心,而老村长也没有指出任何孩童。但当那妇人正拖着岳逢离开时,却被一个官兵拦着。
“这孩子是谁的?”
“我的。”
那官兵没怀疑,让她过去。
岳逢却说:“你不是我娘!”
雨,还是哗啦哗啦的下着。
王氏看着,看着官兵抢走了自己的孩子。
失望,但不伤心。
毕竟,从赵西来自杀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早就死了。
还未等老村长过来,王氏已经走出了人群。身旁的人见状马上低声说:“夫人!”然而王氏毫不理会,往被拉走的人群处走去。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官兵们也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王氏一直走到岳逢身旁,抱起他,微笑地哄着。
其他人看见夫人在此刻还能如此从容,无不感到惭愧,也稍感安慰。
看着一个一个的妇女孩童被抽出来,左宝贵呼吸和思绪都渐趋紊乱。他不断地琢磨着裕康刚才那“罪该连坐”的话。他自知难以解救这群“孤儿寡妇”,但又始终幻想着裕康会按照大清律例来处置她们──让她们为奴为婢,哪怕是受尽凌辱。然而近四十年的戎马生涯和官场历练告诉他,这,只能是个幻想。
“启禀裕帅!共搜出赵西来等人亲属共一百四十七人。”一官兵向裕康报告说。
左宝贵抬起头看着裕康,只见他一声不发,隔着大雨眺望着远处的人群,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又玩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搬指。过了一会,左宝贵终于按捺不住问:“裕帅……打算如何处置?”
裕康还是出神的看着白茫茫的远方,平静地道:“对他们仁慈,就是对自己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