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独自回到白泽的寝宫,茜纱帐子垂下来,映得白泽苍白的睡颜上,有了些红晕。
那怪人果然就在这里,弯着腰,注视着熟睡的白泽。
他轻轻取下面上厚重的面具,我看到面具下的脸沧桑可怖,铜铃般的眼睛,长着獠牙的嘴巴,甚至,不算是一张人的脸,说是兽更贴切一切。
嘶哑的声音缓缓道:“你不害怕吗?”
“我妹妹都不怕,我为何要怕你。”
他似乎笑了,笑容却是狰狞。我看着他,格外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来到我妹妹身边庇护了她这么多年。”
“你竟谢我?”他的笑意冷了下去:“你可知道我并非神兽白泽?”
“我知道。”
“你妹妹如今病弱成这样和我脱不开干系。”
“我都知道。”
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他轻轻叹气:“我是个不祥,不能和凡人待在一起太久的,我只能给他们带来灾难······”
“可是白泽不会这样想的,不是么?”我缓缓开口:“没有了阿娘和姐姐的陪伴,虽是幼女,阿耶也不能时常陪她,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这不是灾难,可是现在,白泽就要嫁人了,她夫君会对她很好,她不会再孤零零的了。”
那怪人打断了我,语气有些激动:“你也是来劝我离开她的,对不对?”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这请求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残忍。突然,他长袖一挥,手中倏然多了一杆笔,玉白剔透的笔杆,连柔软的笔锋都是不掺杂色的白。
“公主,恕我无礼。”
他手腕稍一运力,那笔锋便晕出浓浓的墨色,向我袭来。
【十一】
可还没等那笔锋碰到我,躲在暗处的舜华就已经飞身而出,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力气一松,那杆笔便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再看时,墨色已褪去,和平常的笔并无分别了。
舜华面上似笑非笑:“你本事还不小嘛,白泽老人家的宝贝都被你偷到手了!”
那怪人白了他一眼:“偷什么偷!明明是我向他借的一撮毛,自己动手做的!”
舜华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我当是哪只老妖精在这作乱呢!原来是龙三殿下啊!你长得还真是和你爹相去太远,我差点没认出来!”
那怪人面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只是瞪着舜华。
“龙三殿下?”
舜华看着我,解释道:“龙之三子嘲风,平生好险又好望。”
我弯腰将那滚到我脚边的笔杆捡了起来,问道:“他刚才就想用这杆笔杀我不成?”
舜华又笑了,走过来接我我手中的笔:“你可别小看了这一杆笔!这玩意儿叫白泽笔,能复原一切,也能抹去一切,他刚才并不是想伤你,不过是耍了个聪明,想把他从你的记忆里抹去罢了。”
我啧啧两声,故意感慨:“卑鄙、真是卑鄙!”
被我们晾在一旁的嘲风待不住了,气道:“你们小两口少在这里一唱一和!舜华你怎么就喜欢多管闲事,快把笔还我,带你这枝小木头回自己的地方去!”
舜华噗嗤一笑:“小木头是要带回去的,可小木头妹妹的事,也不能不管啊你说对不对?”
嘲风抱肩看着舜华:“你想怎么管?和我打一架?”
舜华挑了挑眉:“啧,我可不想把你打出个三长两短,回去还要挨你爹的骂╮(╯▽╰)╭”
就在嘲风恼羞成怒的要扑过去时,舜华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道:“其实不用我怎样劝,你自己就会自愿离开这个小姑娘的。”
他掷出一卷很厚很旧的书卷,那书卷方一落地,便长长舒展开,上面空无一字,却隐隐有墨色时隐时现。
嘲讽显然认得这东西,惊道:“往生书?”
舜华得意地点点头:“从李淳风那儿借来的,你自己看看那小姑娘的命格吧。”
【十二】
话音未落,那书轴竟飞快旋转了起来,铺开的书卷缓缓展开,长至窗外,一路延伸到天边,还不见尽头。
时隐时现的墨色落在其中一段上疏忽停下,字迹现了出来,如水月镜映出的幻境一般,小白泽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只不过水月镜里的是幻境,这往生书里的却是真实。
这书上所写短短的一段字句,便是白泽的一生么?
如画卷般此地呈现在眼前,她匆忙而坎坷的一生。
“还有三日,父亲三年丧期便满,到时候将你封新城长公主,九哥一定让你风光出嫁。”
“我要娶你时你还是衡山公主,真正娶到你已是长公主了。”
“你这是要嫌弃我吗?”
“岂敢!是我长孙诠占了个大便宜才对!”
“以前我有耶耶撑腰,现在我有九哥,你要是敢欺负我啊——”
“是的是的,就去给你哥哥告状是不是?”
“九哥!长孙诠绝无谋反之心!你不能这样对他!”
“朝堂之事,你不必过问,回去吧。”
“九哥,我愿随他一起流放巂州!”
“不许!”
“我并未想到长孙诠会被人在巂州暗杀,白泽······”
“白泽,我知道你怨九哥,可你不能总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京兆韦氏这门亲事,你一定要应下。”
“陛下,驸马遇主不以礼,可恶至极!”
“长公主是病死的!我并没有不善待她啊!陛下休听他们一派胡言!”
“诛韦正矩给我妹妹陪葬,流其一族!将新城长公主······以皇后之礼葬下吧······”
“白泽她,今岁多大了?”
“回陛下,长公主虚岁刚满三十。”
画面就留在九哥遥望昭陵的背影,身后月色凄然,千山沉寂。
尽管只有断续零碎的画面,我还是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不过更感慨的,应是嘲风吧。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此刻定是思绪万千。沉默到最后,轻叹了一声:“好吧,舜华上仙,还是你赢了。”
嘲风似乎很无奈地啧啧了两声,道:“那便让我陪她行完及笄礼吧。”
“看着她赐字及笄,那之后,我自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再也不出现。”
他看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又笑了:“你别这样看我啊!告诉你,上古神兽还是很有尊严哒。”
舜华和嘲风几百年见不着一次面,说要借此出去叙叙旧吹吹牛,等他们二人离开后,白泽的寝宫里,就只剩下我了。
我看着睡梦里的白泽,她睡得很安稳,那个梦里的大怪物,他一身雪白的柔软皮毛,隐隐淡青冷色,头上是一对硕大的犄角,月色下闪着银光。
她叫他大怪物,他就蹭蹭她的小手,喊她小丫头。
她挂在他那对犄角上荡秋千,咯咯地笑。他背着她穿过九成宫,天台山、凤凰山、石臼山、还有碧城山,百里的山山水水,从山麓云雾奇松,到山脚百花绿草,每一番风光独好。
倚在他柔软的背上,小姑娘笑累了,睡得正酣。
可躺在榻上的白泽,睫翼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大眼睛看着我,都舍不得眨一下。
“兕子,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我也在她的榻上躺下,把头轻轻枕在她的枕头上,轻声道:“兕子有什么好,和你抢被子,和你抢石榴吃,从来都不知道让着你,你还总吃醋,说耶耶和九哥最疼兕子了都不来陪白泽玩,兕子的飞白写得比你好,背书也比你背得快,耶耶每次夸她你就嘟嘴抗议,她还总说你是缠人的小尾巴,甩也甩不掉,你说她有什么好,你还总惦记她?”
被子里的小手紧紧拽着我的袖子,像小时候一样淘气地把小脚丫往我身上蹭了蹭,这回却没有躲在被子里偷偷笑了,依旧不眨眼睛地看着我,声音里却带了哭腔——
“因为,那是我姐姐啊······你说,天下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