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春风裁衣,她折渭水岸上一枝柳,独坐河畔哼着一支歌,柳即是留,他说,待来年新柳,满城风絮,便是故人归时;
第三年,夏花初绽,清明前酿的那坛酒,饮下还是梅子青时淡淡酸涩的味道,绿罗裙上沾了酒泽,落满一袭香,她托腮痴痴望着过往船家,直到千帆过尽,日暮唱晚;
第十年,枯叶若蝶,冷风穿过小楼,她倚在梨花小窗,想起一些事,一段松烟入墨,落笔时,却湿了眼眶;
第三十年,风雪欲来,她在菱花镜前梳妆,蹉跎尽了一生的等待,青丝白雪,容颜老去,再不复当年模样······
“你会来吗?”
“会。”
“可若是当你来时,我已老得连你也认不出······”
“那我一定比你老得还厉害!”
“我信你。”
我信你,不管过去多久,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你。
可是岁月不饶人,我已经等了这么久,我怕等到我老、等到我死,却还是等不来你。
她看着铜镜里模糊而苍老的容颜,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脸,铜镜被打翻在地,死寂的黑夜里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落地的铜镜带翻了烛台。
烛火烧到莲花顶帐,火光一下子蔓延开来。
她惊恐地叫着,死死捂住自己的脸。
她在这里太久了,一个人,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更多?
所有人都知道,这高阁里,住着的是个性子孤僻的女子,没有人愿意来看她,不会有人来的。
浓烟呛出了眼泪,她感觉到,炙热的火正肆虐过她不再年轻的脸,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他回来了,一定认不出自己了,一定会憎恶自己又老又丑的容貌。
不行,她不可以死。
她等过了几十年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如果穷尽一生还是没有等到他,那这些年的孤苦和煎熬,都白费了吗?
她答应了会等他,她怎么可以死。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
是谁在唱歌啊?
那首年少时,江南的曲子,吴侬软语,执红牙板,她倚门立在小院,手中把玩一枝青杏。
院外突然响起的爽朗笑声,和紧接而至的叩门声。
书生哼着江南调,和她的曲子相和,路过此地,向她讨一碗水。
讨水是假,叩门是真。
那时候她多大?十五岁、或是十六岁?总之,那是她一生里最美好的年华。
恰在这样的年华,遇上的人,便以为可以托付终生、白头偕老了。
年少的时候,心思还是太过简单纯粹。
如果知道那一面之缘,换来的是这穷尽一生、青丝白雪的等待,她会不会后悔,自己打开了那扇门,会不会后悔,遇到这样一个人?
“你不会后悔的。”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熟悉却让人害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这些年来,纵使你怨过恨过,却从未后悔过,我说的对不对?”
耳边火焰吞噬着一切的响声似乎都停下来,只剩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
她渐渐迷糊不清了神志,喊道:“你是谁?是谁!”
黑暗中,火光模糊了视线,唱歌的人是谁,这熟悉的声音是谁,她一遍一遍问着。
远远的,从夜色里走出来的姑娘,轻声地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就是你啊。”
一袭绿色罗裙映入眼帘,那姑娘轻轻扶起她满是血污的脸:“你好好看看。”
她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前的,那张清秀稚嫩的容颜,她颤抖地伸出枯瘦苍老的手,近乎出神地抚过面前这张脸。
秀气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带着笑意的唇。
她的手缓缓抚摸着这张没有瑕疵的脸,不敢置信。
这分明是自己曾经的模样。
这张脸的主人笑了,看着她道:“这些年来,你已经老成了这副模样,可我还是十五岁。你说如果他回来了,是认得我,还是认得你这个又老又丑的阿婆呢?”
她突然惊慌起来,挣扎着拽住那姑娘绿罗裙的裙角——“你别想骗我!我等了他那么多年!我才是等了他那么多年的人!”
那姑娘带着轻蔑的笑,不屑地说:“可你骗不了你自己啊。”
“他为何一去几十年杳无音讯?”
她愣住了。
“就算他想回来,看到你这副尊容,估摸着也不想回来了。”
姑娘依旧心平气和:“你读过这么多书,‘色衰而爱弛’的道理还不懂么?”
“你会来吗?”
“会。”
“可若是当你来时,我已老得连你也认不出······”
“那我一定比你老得还厉害!”
“不会的!他不会嫌我老的!我等了他那么多年,我等了他那么多年!”到了最后,她就一直在重复着这一句话——“我等了他那么多年······”
那姑娘将铜镜举到她面前,镜子里本就苍老的脸,被烧灼得更加丑陋而可怖。
“我可以把你曾经的容貌还给你,让你永远是十五岁最好的模样。”
江南小城,春风裁衣,她手中把玩的那一枝青杏,他身后一路风尘而来的满城风絮,一切一切,都不曾改变分毫。
永远是十五岁那年,我初见你的模样。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1”
旧时的歌又唱了起来,可这一次,她却在这歌声里,听出了些许苍凉的意味。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岁月,物转星移,天地间早已变了模样。
博陵县崔家的一位书生,才情俊逸、清高孤傲,出生于书香门第,整日只知埋头苦读。这年清明,江岸草长莺飞,一城风絮,他偶得雅兴,策马独游都城南,日暮时,荒郊野外竟偶遇一户人家。一亩之宫,花木丛草,寂若无人。
桃花深处,有女子的歌声浅吟低唱,哼得曲子竟分外熟悉。
他轻叩柴扉,以姓字对,道寻春独行,口渴求一碗水。
推开的门后,女子熟悉的眉眼间,竟让人顿生前世今生的错觉。桃花树下,她倚门望去,花落了满肩,绿罗裙上沾惹一袭香。
她讶然失笑:“所幸这么多年过去,我终是等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