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带舜华回灵犀谷已多日,师父的医治下,他虽说已恢复成了人的形貌,不再是刚来时可怜地蜷缩成一团的小狐狸,可是终日里仍焉焉的,提不起精神来。
似乎也变得嗜睡了。
这日,他还是睡着,我坐在榻边。
虽说灵犀谷依山环水,四季长春,可毕竟已是尘世六月天,终究是有些暑热。舜华很怕热,我一直说他是因为脸皮太厚,不过一想到现在的舜华不能再厚着脸皮和我斗嘴,我满心都是愧疚,对他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欣然地接受了我的愧疚,并似乎是心安理得地使唤我。
“你怎么样?好点没?伤口还疼不疼?”
舜华半睁着眼睛:“伤口还好,就是有点想吃、桂花糕。”
“好好好!我这就下山去买!”
“可我想吃你做的,好不好?”
“呃······”
“哎,为难的话就算了。”
“不为难不为难!只要你敢吃,我就敢做!”
“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舜华可怜巴巴地扯扯我的袖子:“几只花精一直在外面吵啊吵,明达今晚你念书给我听好不好?”
“呃······”
“哎,为难的话就算了。”
“不为难不为难!说吧,你是想听狐狸附身苏妲己,还是尉迟三打狐狸精?”
“你脸色怎么更苍白了?”
舜华虚弱地扶额:“师父说我最近心情郁结。”
“呃······”
“明达不如你给小爷唱个曲子听吧?”
我忍这只死狐狸很久了!真的!
看着阖眼熟睡的舜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安静会儿了。
此时坐在塌边小憩,闲着也是闲着,看舜华面上热出了一层薄汗,便好心的用帕子帮他擦了,这么一来,目光便被舜华的睡颜引了过去。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注视他的样子?
发丝稍显凌乱地垂在身前,墨发白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潇洒好看的人,不然灵犀谷也不会有那么多花精草精小妖精,总喜欢缠着他。
可是,他是个狐仙。
如果他不是个狐仙,如果不是,或许也能是个潇洒人间、临风玉树的翩翩少年吧,像峄哥哥一样······峄哥哥、为何我会突然想起峄哥哥?
舜华长长的睫毛突然动了动,而后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浅茶色的眼睛看着我,笑起来,就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形——“你看够了没?”
我面上一红,语气却并不怎好:“谁要看你!”
舜华一脸无辜:“我只是想说,看够了的话,去帮我倒杯茶吧,要清明雨前,多放几瓣忍冬花,凉一点的,我怕上火。”
【二】
我得了赦令一样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药庐在山麓,不远处有一面湖,我一直跑到湖边,抱膝蹲下去,平复着情绪。湖水清澈,一望见底,柔柔的青荇水影中,我看到自己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我没有看水月镜里,那个困住舜华的幻境,可从吐谷浑回来之后,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乐昌公主将铜镜赠给我时,那番耳语突然涌入眼前——
“如果你想把镜子扔掉或毁了,在那之前,最好先看看这只小狐狸,在梦里看到了怎样的幻境。”
“一个人会不顾一切的、去救另一个人,你不想知道原因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也确实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我听到师父在喊我回去。
虽然师父是个很耐心的人,天下找不出第二的好脾气,可怕他等久,我还是跑得很急,并不远的一段路,绕过湖畔,穿过那一片木槿,向前几步转个弯——
转弯处突然出现的那个鹅黄身影!
二人都在急急忙忙跑着,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已经措手不及地撞在了一起!
“咚——!”
我揉了揉被撞疼的额头,眼冒金星。
再看面前的人,是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
她十岁出头,一身鹅黄衣裳,将发分在两侧,月青色的发带简单的束成双环望仙。
她的情况显然要糟一些,直接被撞翻在地,怀里捧着的一堆东西都散落在四周,那是一堆很奇怪也很好看的莹白珠子,在地上哗啦啦滚得到处都是,嵌在落下的红心木槿里,似有若无地泛着盈盈的幽光,煞是好看。
我觉得自己力气也不大啊,这小姑娘也太弱不禁风了吧!
看她被撞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躺在一地木槿花瓣上一动也不动,我有些慌了。每年来灵犀谷求仙问药的凡人很多,被困在山里不复得路的也不算少,可要是这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没有死在来灵犀谷的路上,却被我撞得内伤了,这也太太太冤枉了!
我使劲晃了晃她的肩膀,毫无反应,又赶忙去掐她的人中。
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像是遇到什么好笑的事,忍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
“哈哈逗你呢!我还没死,就差点被你掐死了!”
小姑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唇边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双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我叫半夏!你呢?”
我有些无言以对的凌乱感:“······你可以叫我兕子。”
她忍住笑好奇地问:“你叫兕子,莫非你是一只小犀牛么?”
我一脸无奈:“你叫半夏,你还能真是一株草药啊?”
她似乎很喜欢笑:“我要是一株草药,还会自己送上门来,等你的神仙师父把我给熬了啊?”
小姑娘一脸天真无辜:“哎呀说到你的神仙师父,你是不是忘记他还在等你回去说事情?”
“!”
“诶诶小犀牛!飞奔前你能不能先把我给拉起来!”
【三】
师父喊我过去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简单地嘱咐了两句,说最近山下出了些不太平的事,尽量待在谷中,别轻易下山。
刚出门,便看到一个浅黄的身影掠了过去,一晃而过,是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到了后山,果不其然,半夏坐在一块暗红色纹路的大石头上向我招手,笑容很明媚:“嗨,小犀牛!”
她一跃而下,紧挨着我坐在那一大片草地上,手里还把玩着一株茸茸的狗尾巴草:“诶?我听到你师父方才叫你明达?”
“明达是我和高家定亲时,耶耶给我赐得表字。”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定亲?你这么个小不点,居然应经定亲了!”
我一脸无奈,看着那株被她□□了许久的狗尾巴草:“你自己不也是个小不点吗!”
半夏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连珠炮一样地发问:“他是谁啊?叫什么名字?长得好不好看?有没有不良癖好?啊啊对了你喜欢他不?哈哈哈哈你居然脸红了!你一定喜欢他是不是!”
她一把扔了手中的狗尾巴草,哈哈大笑着在草地上打滚,弄得浅色衣裳上,沾了细碎的草叶。
我学着舜华的样子扶额道:“我说半夏姑娘——你能不能有一丁儿点姑娘家的矜持?”
她笑够了,翻身坐起来摇了摇我的肩膀:“你可是矜持!小小年纪就有心上人了!”
而后在我刚欲伸手打她时,早就一溜烟窜出几步远。
“我也被你带傻了,还问你干嘛,自己出谷去长安城瞧瞧不就得了!”
我有些不详的预感,警惕地问她:“你又想怎样?”
她跑过来捏了捏我的脸:“放心!我保证只远观,绝对、绝对不会吓着你的心上人!”
虽然师父早已叮嘱过,最近不要下山,而舜华的伤也并未痊愈,可我竟鬼使神差的······
坐在我对面的半夏很是兴奋,一路都东瞅瞅西看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累了就抓起面前的茶盏,大大方方地豪饮一大口,全然不顾茶馆里客人震惊的眼神。
当然,比起豪饮,她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小榻,兴致勃勃地说上一下午,客人的眼神简直惊悚了。
这是黄昏时分,我还只是个魂魄,旁人看来,自是空无一人。
总之,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和半夏坐在长安城这家茶馆里了。
半夏还在兴奋地说着,从芍药精月下会情人,说到上元夜谷中仙物都化了人形,去凡间的闹市凑热闹,说到新来的两只雀儿总是吵个不停,她晚上都睡不着······天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小消息,我觉得她的嘴皮子能力可以去茶楼说书了。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鬼灵精怪的半夏,裹着又厚又重的灰色长衫,醒木一拍,眉飞色舞的样子。
不由笑出了声。
半夏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刚讲到有个很蠢的妇人,宁愿用命去换她丈夫的心,这件事有那么好笑吗!”
“······并不是。”
“啊啊啊我说了那么多!你果然没有认真在听!”
半夏叫了几声,就要冲过来挠我的痒。
就在这时,茶楼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喜庆的吹打声,黄昏里,长长的迎亲人马随着这声音路过茶楼。
半夏又兴奋了起来:“运气太好了吧!一下山就碰上迎亲的!小犀牛,快快,我们去看看新娘子长得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