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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佑十年,慈宁宫。
雪后初霁,化出来的寒气却比团团大雪时更甚,宫女内侍静立在宫殿廊下,感到凛冽寒意从脚底钻进来,直达心间。
管事姑姑云端匆匆返来,在正殿外拂去一身寒气,才脚步轻缓地走进去。
她有急事,欲禀告郑太后。
“娘娘,孟大人……去了。血溅紫宸殿,面容却安宁。请娘娘宽心。”云端的声音颇为低沉,语气镇定。
她自小跟随郑太后,且在宫中见惯生死,纵紫宸殿血溅情况惨烈令她心头轻颤,却没有表现出来。
“文死谏,武死战,孟瑞图身为御史大夫,名望功绩尽有,唯缺一死而已。照拂好他的身后事,便足了。”郑太后平静地说道,不因孟瑞图之死而悲。
孟瑞图求仁得仁,这一死,是全了他的志向,有何惋惜?
御史台那些年轻的官员们,想必很难忘记他是因何而死、如何而死。紫宸殿那些鲜血,实乃他埋下的生机。
这生机以国朝为土壤,以时日为雨露,总有勃发撑天的时候。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想及此,郑太后眼神暗了暗,脸色看着甚是惨白。
她这两日已经不再咳了,不用再时时备着帕子来掩血,精神比之前好很多了,说话也极为流畅自然,一身轻松,仿佛回到少年时。
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大概,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
云端很想说,若非皇上一意孤行坚决要对北宁出兵,孟大人根本就不用死谏,她还想说若不是娘娘病重,皇上断不敢如此放肆妄为。但是……
她看了看郑太后惨白的面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太医已经说过娘娘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她何苦再说这些,致令娘娘最后都不得安乐?
然而郑太后却明白她在想什么,想了想,便说道:“对北宁出兵之事,不必担心。哀家死了,出兵便再不能成了。”
太后宾天,国有重丧。有了这个前提,皇上肯定忌讳,怎么还敢出兵?
想到这,郑太后竟笑了起来,对云端道:“皇帝必是心有不忿,怨恨哀家死也死得不是时候。哀家活着的时候,害死了他的母妃,还死死压住他,就连哀家死了,也不能令他如愿,呵呵。”
皇上怨恨,又如何呢?就算皇上再怨恨,碍于母子名分,碍于刀功史趣÷阁,也只得生生受着忍着熬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说到底,她又不是皇上的生身之母,昔日那个少年帝王目光孺慕、一口一个“母后”,也只不过因为她手握着一支暗卫而已。
母子情分?素来没有那样的东西。
云端听到她随随便便说出个“死”字,心中有说不出的悲伤,只低低回道:“是的,皇上会怨恨娘娘的。”
的确,皇上怨恨娘娘,却没有办法对付娘娘。皇上所能做的,就是对付已死了的娘娘,就只能拿娘娘的身后名声作贱了。
一想到暗中听到的那件事,云端心中的悲愤便翻滚不止。娘娘还活着呢,皇上就已经急着给娘娘定谥号了!
死后才能定谥,皇上这是巴不得娘娘早点死啊。更何况,皇上还为娘娘定了那样的恶谥!
湣厉太后,云端怎么忍心对郑太后说出这个谥号?
……
……
太始楼,乃京兆第一酒楼。这第一,当然是指这酒楼是权贵们最常宴饮的地方,听说皇上白龙鱼服之时,都是在太始楼用膳。
这会儿是巳时一刻,尚未到开门迎客的时候,太始楼内冷冷清清的,一个伙计端着茶水,恭敬地送进三楼某一个房间。
房间内,有两个年轻人,俱是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乍一看,他们还极为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年长些,而且看起来颇为病弱。
此时,年纪较轻的人说道:“五叔,刚才侄儿得到消息,道太后的谥号已经定了,是‘湣厉’。”
这话一落,就听得年长那个嗤笑了一声,道:“祸乱方作、使民悲伤曰愍,暴虐无亲、愎狠无礼曰厉。看来,皇上真是恨极了郑太后,这谥号真够绝的!皇上甚是恶心啊。”
年轻那人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想着:今上虽只有十九岁,虽自太后病重才亲政,但五叔说其恶心……似乎挺恰当的。
年长的人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定谥乃盖棺定论,评价褒贬。自古道谥法无私,意思是不管美谥还是恶谥,都要忠于事实。一国之君如此定谥,实在可笑!”
“五叔说的是。那么……”年轻的那人回道,似在等着什么话。
年长的人剃了他一眼,懒懒道:“你觉得我很闲吗?还那么什么?我既知道了这个谥号,便要管一管了。你去找韩曦常吧,告诉他什么叫谥法无私。”
年轻那人点点头,随即便离开了太始楼。
当日,礼部尚书韩羲常向至佑帝奏道:“皇上,太后娘娘临朝听政十载,若加‘湣厉’这个恶谥,恐引百官非议,故臣奏请:更换其中一字,改为美谥……”
韩曦常一力主张至佑帝尽早亲政,这两年甚得恩重。他的奏言,在至佑帝心中颇有份量。
紫宸殿内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响起帝王清洌的声音:“准!”
又一日,郑太后还是知道了定谥之事。不过,却不是云端所说,而是坤宁宫中的钱皇后送来了消息。消息道:定谥之事,孩儿正在想办法周全,请母后勿忧。
至此,郑太后才知道有定谥之事。她将坤宁宫中的消息摊开在云端面前,淡淡说道:“不要再瞒着哀家了。说吧,定谥是怎么回事?”
云端知道这事再也瞒不住了,便将最新的进展说了出来:“娘娘,皇上令礼部官员上谥,最后为娘娘定了……定了‘厉平’二字。”
郑太后愕然片刻,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哀家还没死呢,皇帝太着急了。不过,这两个字,倒是出乎哀家意料。”
云端以为她不喜,便立刻说道:“娘娘,皇后娘娘正在努力,定会为娘娘争个美谥!”
不料,郑太后摇摇头,道:“不必了,这样就可以了。谥法无私,‘厉平’这两个字很好,很好。一恶一美,且美谥在后。皇上到底还念着哀家曾抚养他。”
云端听了这话,便是一阵沉默。先前那个“湣厉”的谥号,她说不出口了。
她不知道为何先前的谥号改了一个字,或许就像娘娘说的,皇上到底还念有一丝旧恩吧。
这样,也好。
郑太后笑了起来,这一回,是真心实意的笑:“杀戮无辜曰厉,愎狠无礼曰厉;克定祸乱曰平,治而清省曰平。云端,这个谥号,真的很好。”
她破家灭族杀夫无子,是为厉;她诛四王平****稳朝政,当得平。这两个字,恰当地概括了她的一生。
郑太后想起了她的一生。虽则她的一生才三十年,但其中跌宕起伏之巨大,起承转合之无常,难以述说。
三十年,时间太长了,她往回看过去的时候,就像隔了一层轻纱,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但入宫之后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历尽生关死劫后,她于十九岁入宫,成为开熙帝的继后。第二年,开熙帝崩,她便自称“哀家”了。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短短一年间,她灭了自己所在的郑家,杀了皇贵妃伍氏,最后……杀夫弑君,成为了大宣朝的太后。
其后,她扶持年仅九岁的至佑帝登位,诛杀起兵谋反的四个亲王,临朝听政,直到如今。
倏忽,也十年了。
她这一生,没有太多可悔的,亦没有多少遗憾。血仇已报,亲孝已还,国朝已稳。
若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了:恩未全报。遗憾,遗憾她临死之前,没能在老师面前叩头谢师恩。
老师周游列国,不知如今是在北宁还是在南景。但肯定不会在大宣,若老师在大宣,怎么都会来看她的……
郑太后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玉小印,交给云端,说道:“哀家去了之后,你将哀家手中那一支暗卫交给老师吧。代哀家跟老师说……算了,不用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只要将这印交给老师,老师便明了。
这一支暗卫,在她弑君之时损了三一,诛四王之时用了三一,对付南景又用了三一。到如今,就只剩下几个人和这方小印了。
她到底不孝,让老师伤心了。
说完这些话,郑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几不可闻地道:“云端,哀家不愿意入葬皇陵。哀家……死了也不愿意近着他。”
他——盈王,太子,先帝。
听着这些遗言,云端红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她私心里,也不愿见到娘娘与先帝同葬一穴。
先帝,太狠了啊!
当年若不是娘娘机敏,躲过了夺命之劫,随后还进了宫,夺回了那一支暗卫。那么,宾天的人就不是先帝,而是娘娘了。
这些,即使过去了十年,还历历在目。
郑太后疲惫地合上了眼。迷迷糊糊间,她仿佛见到当年的盈王朝她微笑而来。
那时候他真俊啊,但当时她太年轻了只顾着害羞,还想不到,最俊的人会长着一颗最丑的心。
所幸,她后来还是想到了,还能进宫挽回那些错误,不枉这一生。
恍惚间,她似乎见到了他临死之前的挣扎不甘,还听到他边吐血边吼道:“朕已经立你为继后,让你受万人跪拜,你竟还弑君……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时她只是瞪大眼静默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心中戾气横生;
现在,她心平气静,身后还得了“厉平”二字,已经……满足了。
郑太后微微笑了起来,觉得身子突然一轻,最后只听到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哭声。
至佑十年末,郑太后宾天,年三十岁。郑太后,讳暄,谥厉平,史称厉平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