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坊
然后,他们又听见了那个飘然出尘的声音如此道:
“小二,上两壶最好的酒,烧几个最好的菜,本公子可是慕名而来,莫叫人失望才好。”
那红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自然,令闻听者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言语间自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半晌,桌旁跪着的那几个仆从终于回过了神。
几人眼睛瞪的似铜铃,伸手指着面前的红衣男子,高声大呼道:
“是你!”
“哼!方才是你运气好,让你逃脱了,如今居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红衣男子似是未闻那般抬脚越过地上的几人,跨过脚下散落一地的饭菜,径直走到那杯盘狼藉的酒桌前撩袍坐下。
桌旁跪地的几个仆从见此,纷纷跳起来以手指着那气定神闲的红衣男子,气愤不已,一脸焦急的大叫道:
“你!你放肆!没长眼睛吗?!快起来!这可是我们少爷的位子,这个位置岂是你想坐便能坐的?!”
安坐于酒桌上的红衣男子似是没听见,没看见那般,对桌旁围过来的几个急赤白脸,粗声粗气的壮汉视若无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予。
几个仆从见此,面红脖子粗的大吼道:
“你是耳聋眼瞎吗!还不快起来!你个不懂规矩的穷小子!这是秦家大少爷的位子,是你能坐得的吗!”
那红衣男子闻言嗤笑了一声,侧眸扫了一眼那“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几人。
男子飘过来的眼神过于赤裸,冰冷刺骨而不加掩饰。
那眼神,就似在看匍匐于地面的蝼蚁,充满了讥讽与蔑视。
那样的眼神,只消看一眼,便令人心生战栗,莫名恐慌。
若是被那样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只怕又会叫人自惭形秽,羞愧难当却又无处可藏……
原本气焰正高的几人被那红衣男子冰刺般的眼神一扫,瞬间气势弱了许多,犹犹豫豫的不敢再过于靠近。
那红衣男子眼角余光扫过桌旁左摇右摆着,不知所措的仆从,眼底的讥讽之色又浓了几分。
男子侧眸不经意的向酒坊四周扫视一番,听着耳边那热火朝天,叽叽咕咕的议论声,毫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
男子似乎毫不在意酒桌上的脏乱不堪。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歪倒在一旁,壶嘴中此刻尚在不断溢出酒水的青花酒壶,伸手拿起,放置鼻端轻嗅了一下,唇角微勾,面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浅笑。
那一身红衣的男子双腿交叠,翘着脚,一脸闲适的坐在满目脏乱的酒桌前。
他伸手探过滚落在酒桌一侧的青玉酒盅,指尖触了触那半湿的酒盅边沿,斜眉微皱,毫不犹豫的扯过自己的衣袖包裹着酒盅沿口,随意的擦拭了几下。
而后,男子一手端着那青玉酒盅,一手执起一旁的酒壶,便开始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起来。
酒坊里的其他客人早已注意到了这桌不同寻常的情况。
他们皆瞪大眼睛诧异地瞧着那事不关己,自斟自饮的红衣男子。
很快,不大的酒坊里便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喂,你们瞧见了没,那公子居然就那样堂而皇之的坐在那桌了!还占了那秦家少爷的位子,真是胆子大的很哪!”
“谁说不是呢,哎,你们看,那旁边明明还有空桌子,他怎么就偏偏挑上了丞相公子的座儿?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唉,可不是嘛,看那公子年纪轻轻,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该不会是不认得那丞相之子吧?”
“否则,又怎敢轻易得罪那梵京城第一权贵?”
“嗯,有道理。不过,那位秦大少此刻早已醉倒在桌下,料想也计较不了许多了吧?”
“啧啧,你们瞅瞅,那男子打扮的那般招摇,穿着也不伦不类,依我看,比那整日不学无术,招摇过市的秦大公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哎,我看倒未必,那红衣公子也定是身份不凡,单凭那身洒脱不羁,镇定自若的气质,也绝非咱们这些寻常百姓可比。”
“对呀,我看也是如此,不说别的,哎,你们瞧见他那身衣裳了吗?”
“额,虽说那色泽太过艳丽,不怎么适合男子,但那料子做工一看就非凡品啊!”
“那衣裳可不是咱普通人能随随便便穿起的,他身上那件儿袍子卖了估计就够咱来这醉千坊喝上半年的酒了。”
“唉,确实如此,我越看越觉得,此人身份多半不简单,非富即贵啊。”
“对,不单是衣裳,看见那公子腰间所挂之物了吗?”
“那玉笛通体莹白,光泽透亮,就是咱普通人看一眼也知那绝非寻常物件啊!”
“哦?是吗?大伙儿都这么觉得?我怎么就一点儿都没瞧出来?”
“是啊,兄弟,不瞒你说,我也没瞧出来个好歹。”
“那男子身上所穿的衣裳,还有那笛子看起来都普通的很啊,像是那些市集上随处可见的物件儿,当真有那么稀罕吗?”
……
不多时,未及多饮几杯,那壶中之酒便已见底。
红衣男子“嘭”的一声将那空荡荡的青花酒壶重重的砸在酒桌上。
男子满目不耐的侧头扫了一眼叽里咕噜,议论纷纷的坊内诸人,薄唇微动,冷冷道:
“小二呢?酒呢?”
那红衣男子漆黑如夜,半醉半醒的双眸只是轻飘飘的一扫,邻近一直闹哄哄,七嘴八舌的几桌很快便安静了许多。
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这期间一直缩在酒桌底下,半醉半睡的少年突然间又癫狂了一般,双手捶地,大喊大叫了起来。
“不!不要!不能!你不能死!别再离开我,千秋!”
“千秋!我错了,一错到底,无可挽回,是我害了你,都是我……”
“千秋,我后悔了!悔不当初,日夜难安,我,我想你……”
“不!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我们,会是这样,这样的绝望,比死更难熬的绝望……”
“千秋,你去哪儿了?你回来吧好不好,回来让我陪着你,我们重活一回,重来一次,好不好?”
“千秋!千,”
秦云洛出口未完的话被一只迎面飞来的大脚打断,那脚好巧不巧地,正踢中了他那张大开的嘴巴。
于是乎,那四处飞溅的口水即变了颜色,变得红红的,刺目的……
正面遭受一脚重击的秦云洛瞪着双眼,双手紧紧捂着颤抖的嘴唇,身体直直地向后仰去。
那双满是脏污的指缝间不断有殷红的血丝流出,冲刷着指间的污渍。
那仿佛要将整个空间都撕裂般的喊叫声戛然而止,亦如其突然开始时那般,结束地毫无征兆。
再一次令听到那撕喊声的所有人皆感措手不及,诧异非常,但更多的还是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在那震撼莫名的嘶叫声中一度寂静下来的人群中渐渐又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私语声。
“哎,你们方才都听清楚了吗?那秦家大少到底在乱喊乱叫些什么啊?”
“他喊的那么大声,咱们这几桌又离得近,当然都听清了,不过,听到归听到,还是没弄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啊?什么呀!你们不是说都听清楚了吗?”
“怎地还同我一样,听得糊里糊涂的,到现在也完全搞不明白这纨绔大少这回又是演得哪一出?”
“喂,你们肯定都没瞧见吧?”
“方才我刚好弯腰去捡扇子,恰巧看到了那桌子底下的人突然发疯的一幕。”
“哎呀,啧啧,当时他那模样可真是,瞅着着实怪吓人的。”
“啊?什么样儿啊?那人不论横看还是竖看,不就是个发起酒疯来不分场合,不顾形象的纨绔子弟,当真有那般可怕吗?”
“那当然!何止是可怕!再说了,我没事为何要编瞎话来骗你们?”
“我又没喝多,不像你们,此刻都摇摇晃晃的,站不稳了吧。”
“真的,方才那个秦家少爷就像是突然犯了狂症的野兽一样,要是再离得近些,我都毫不怀疑他会转头就张嘴咬我一口,啧,太反常了……”
“哎,其他的先不说,我怎么好像听到那姓秦的一直在喊什么人的名字啊?似乎还很痛苦的样子,你们呢?那人的名字听清了吗?”
“噢,其实我也是,从刚刚听到那个名字时就在想了,这会儿还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估计不是四大家族里头的名字吧。”
“嗯……好像,是叫千秋吧,”
“嗯,确实是没听过的名字,不过,看那纨绔少爷的样子,这应是一女子的名讳。”
“唉,就是不知是哪家姑娘运气不好,可怜被这纨绔子弟惦记上了,那今后,还能得着好吗?怕是连几天安稳日子都过不得了……”
再看那几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酒桌旁,傻了一般目瞪口呆的仆从几人。
几人转过头,大眼瞪小眼,互相盯了半晌,皆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翻江倒海的疑惑。
少爷,少爷他刚刚是在喊谁?
之前不是一直在喊小姐的名字吗?
怎么刚刚听着好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先前从未听少爷提起过……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爷,少爷今日如此反常,是因为又犯病了?还是别的什么?
再说了,少爷这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这样放着不管,真的没事吗?
少爷这样,会与那个名字有关吗?
千秋?千秋……
这千秋又是谁?跟少爷有什么关系吗?
……
“咳咳,咳,”
“嗯,嘶……”
酒桌下响起断断续续的低咳声以及时有时无的呻吟声。
那呻吟声听起来似乎痛苦难忍,牵动人心……
呆立于酒桌一侧,满脸莫名,面面相觑的仆从五六人终于从愣滞中醒神。
几人听着桌下那不同寻常的呻吟声,忙面色大变,几步跨至桌边,急急蹲身下去,探头朝桌底看去。
“少,少爷!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吐血了?!”
“少爷!你怎么样了?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少爷,求求您,别吓咱们几个,少爷!”
那几个仆从一见自家少爷满嘴鲜血,咳喘不断的向后倒在地上。
那虚弱不堪,近乎晕厥的模样使得几人章法大乱,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
再也顾不得许多的仆从几人先后钻入桌下,轻手轻脚的靠近那仰面躺于地上的少年。
谁知,几人刚一接近,还未等有什么动作,那躺着的少年突然侧目一凌,挣扎着坐起。
只见满口血迹,蓬头垢面的少年神情激动,双手不住的在半空胡乱比划着。
少年满目警惕,面色凶狠之中犹隐藏着几丝紧张不安,时时防备着几人的靠近。
几个仆从见状,虽焦急的不得了却也是无可奈何。
几人了解自家少爷的脾性。
此刻若是违背了大少爷的命令,强行靠近,哪怕全是为了少爷的身子着想,此事过后,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受罚事小,就怕他大少爷一个情绪欠佳,就把他们发配到街头去流浪讨饭了……
唉,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好当啊!
尤其是这丞相府,着实不好混呐!
别人眼红咱多出来的那几个铜板,那是他们不知咱这日夜胆战心惊,水深火热,不得安眠。
就怕一不留神,尚在睡梦中,上头的主子们半夜一个不高兴,不仅铜板打了水漂,丢了小命才是大事啊!
几个仆从收起内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感慨,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家那明显不太正常的大少爷,默默叹息着,手脚并用的慢慢向桌外爬去。
几人生怕发出什么多余的声响,又惊扰了正在发病中的少爷,是以皆小心翼翼,蜗牛般埋头苦爬着。
爬着爬着,突然,最前头的那人觉得头顶似乎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摇来晃去的大脚正在自己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那脚尖上下轻点着,似乎还带着某种轻快的节奏。
那仆从瞪着在眼前晃晃悠悠的那只大脚,抬手摸着自己微微犯疼的额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正欲伸手用力拍开那只罪魁祸“脚”,突然眼角扫到那鞋头沾染的点点红色,那是,血迹?!
那仆从的眼睛猛的睁大,皱眉盯着那靴子前端的点点血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回头向身后满嘴血渍的少年看过去。
意识不清,昏昏沉沉的秦云洛转头看着在自己的头顶晃悠着的那只大脚,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于是乎,向来神鬼不惧,逆我者亡的秦家大少一手捂着刺痛不已的嘴巴,一手撑着地面,一脸后怕的缓缓朝后挪去,试图离那只阴魂不散的大脚远一些……
爬行队伍最前头的那个仆从一见自家少爷那一系列反常的举动,瞬间明了。
他伸手朝身后几人招了招,使了个眼色,几人便很快凑到一处。
那脑子转的较快些的仆从低头在几人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片刻之后,仆从五六人皆神色一变,对视了一眼后,又齐齐抬头瞪着那只自由自在,飘来荡去的大脚。
几道喷火的视线,同时投射在那只快乐的大脚上。
几人这回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噌蹭几下爬出酒桌。
灰头土脸,满身狼狈的几人站起来,转头瞪着那逍遥自在如在自家菜园,完全不把别人当回事儿的红衣男子。
见自家主人被此般恶意对待,早已经蠢蠢欲动,按捺不住的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仆从纷纷卷起袖管,轮着拳头,大吼着一哄而上,几步冲至那红衣男子面前。
只见那气势汹汹的仆从五六人很快便将坐于酒桌前的红衣男子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上前用力扯着那男子的长袖,试图以蛮力强制那男子离开酒桌。
那仆从长满横肉,汗涔涔,油腻腻的大掌刚要碰到那红衣男子的肩膀,突然,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拖拽着向另一侧飞了出去。
“嘭”地一声巨响,那具肥猪般宽大壮实的身体直直地砸到了一旁的另一张酒桌上。
紧接着,与邻座众人的惊呼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响。
然后,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张看起来颇为坚实的圆桌便应声而碎,与那具肥胖臃肿的身体同时坠落在地上。
“喂!你做了什么!是不是使了什么暗器!”
“哼!你这个不知死活的野犊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我们少爷“动手动脚”,你知不知道,在这梵京城里,对秦家大少爷动手意味着什么?”
酒坊内众人皆唯恐波及,纷纷起身退避,一边胆战心惊的抬眼偷瞄着那一桌的战况。
那些个喝的醉醺醺的常客被方才那声巨响以及那具横空飞降的身体惊的酒醒大半,也跟着起身离桌的同时还不忘揣着桌上的酒壶。
这些人推推挤挤的退到一旁,扎着堆儿,仍不忘探头探脑的时时瞄着前面那桌的情形。
他们看着那依旧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稳坐桌前的红衣男子。
忍不住在心中竖起大拇指的同时也为那个惹了大祸而不自知的年轻男子捏了一把冷汗。
那个遭受到突然袭击,目前依旧头昏眼花,摸不清状况的仆从缓缓自那一堆木头碎屑中坐起。
他一脸呆愣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转头四顾了半晌,方歪着脖子嘟哝道:
“咦?好像不怎么疼?”
说着,那仆从便摸着脑袋自地上站起。
眼看着方才那情形,还以为他受伤不轻的其他几个仆从皆松了口气,同时心内不禁有些疑惑不解。
看这人方才出手那几下,原以为此人武功不低,想必还在留手。
若是双方动起手来,就算他们人多,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莫非,这人方才抢先一步出手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不过是在逞强而已?
若是如此,那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