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耘与州中几位闲谈许久,一时便到了晌午。
于这些官员而言,饮宴自然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带沈耘出了府衙,便要投松鹤楼方向而去。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府衙前此时堵了不少人,为首的正是秦州士林那些闲散的名士。见刘通判带着沈耘出来,当即站在前头拱手:“我等见过刘通判,见过诸位,沈传胪,经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先前沈耘只不过是个无有声名的寒门士子,以是这些人纷纷将他当作晚辈。
然而如今科考中第归来,一甲进士及第的身份,足以让这些人仰望。现在这般说话,也不过是仗着年龄与沈耘平辈论交。
沈耘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微妙,不过并未说破,反而很是客气地拱手回礼:“诸公可安好,沈耘这厢有礼了。”谦逊的态度让这群名士心生好感,纷纷点头叫好。
看到刘通判几人的模样,几人似乎也会意了:“刘公是要为沈传胪接风洗尘吧,若是可以,不妨带上我等。今日沈传胪一首诗,可是让我等秦州士人倍感钦佩。这等人物,若是失之交臂,当真为我等此生憾事。”
文人的地位,除了实打实的文章,还可以通过相互吹捧获得。
这些人有意将沈耘吹成秦州近十余年来最为优秀的士人,此时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夸赞。
刘通判想想,将目光转向沈耘。见沈耘点点头,也顺势答应了下来。州府中很多事务,俗常还需要仰仗这些地方士绅。能够交好,自然尽量交好。
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松鹤楼,不用说,州府官员出马,自然是选择最好的地方。在顶层宽敞的楼阁中,整整坐了四桌人。一时间饮宴好不热闹。
不过,沈耘嘴上说一醉方休,在饮宴时却极为注意。酒过数巡,便满怀愧疚地对这些官员和名士说道:“诸公还请原谅则个。沈耘离家半年,家中只有老母一人。虽不曾亲见,料想牵肠挂肚日夜难安。沈耘归来,于情于理,自是应当谢过主动提携之恩。然饮宴越是欢畅,心中越是记挂。还望诸公海涵,容沈耘早些回去。”
本来酒宴中忽然间泼冷水,是非常不妥的一件事情。
然而沈耘说出自己的理由后,忽然间就赢得了一阵掌声。这些对于道德极为看重的名士,居然纷纷上来凑热闹。
“沈传胪当真孝子仁心,我等岂会做那恶人。这样吧,沈传胪且再停留片刻。店家,你且让后厨将这桌菜再做一份,全数包好,呆会随沈传胪一并送到牛鞍堡。也算是我等感谢令堂为我秦州育得如此至真至诚的大才子。”
不得不说,这些名士们的笼络人心的手段绝对值得沈耘学习。
一番话说下来,沈耘连拒绝都省了,任由这些人操持,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那店家便上来告知一切准备妥当。
到了这个时候,饮宴也算是结束了。刘通判带着一大帮子人,与沈耘一道下楼,在松鹤楼前,再三作别,这才将沈耘送到车上,缓缓离去。
今日与沈耘的饮宴虽然中途就宣告结束,但是和沈耘的情谊却就此结下。名士中带头的几位,相当满意地与刘通判说道:“此子为人处事圆中有方,如果没有意外,咱们秦州只怕是要出一个宰相了。”大宋宰相虽然不值钱,但是一任皇帝也不过二三十人,比起每三年盛产数百进士,那可值钱太多了。
刘通判点点头:“此子的手段,过些时候你们再看看。到时候就知道,你们此言非虚。”
近乡情怯。
越是靠近牛鞍堡,沈耘这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半年不见,沈母会是什么样子。而自己见到沈母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胡思乱想着,马车便已经驶到了村口。车夫适时提醒:“沈老爷,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沈耘一下子回了神,摇摇头,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统统放到一边:“继续往前走,到了第二个路口往右拐,然后再往前走两个院子。”
车夫拽了拽缰绳,让马车尽可能慢一些,仔细数着街道,按照沈耘所说,在村民好奇的目光中,缓缓停到了沈耘家门口。
下了马车的沈耘引得那些探出头来的邻舍瞬间惊呼起来。而沈耘则是指着门口一颗白桦树:“且将马拴在这里,帮我将车上的那些食盒搬到屋里。”车夫应声而去,沈耘则看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的三爷,笑着问道:“三爷,半年不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哈哈,老啦,老啦。半年不见,你娃儿从沈秀才变成了沈进士。好,好啊,这回老汉可是要舔着脸啃一回你的白菜帮子。”
中了进士,定然是要摆席面庆贺的。先前得到喜报的沈母便操持着请了一回,三爷这么说,也不无打趣沈耘的意思。然而,沈耘却当了真,点点头:“三爷发话,如何能让你老人家吃白菜帮子。今日正好有城中老前辈送了一桌松鹤楼的酒席,不妨将几位哥哥和侄儿都叫过来,一起吃一顿?”
三爷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过后抽了几口旱烟,点头称赞:“你娃儿是个好孩子。”
沈耘默不作声,却是从包袱里翻了翻,取出另一样东西:“三爷,你这羊骨头烟杆也用了不少年了吧。我在京师正好看到有烟杆卖,便给你老人家带了一根。来,换上试试。”
将烟杆塞到三爷手里,老人家霎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差不多两尺的烟杆,烟嘴是青玉做成的,阳光下散发了幽幽的冰凉。烟锅是指甲大的紫铜打造的,只是看在眼中,便有种华贵的感觉。单就这两样,便让老人家觉得珍贵。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朱红的烟杆,也不是什么普通货色。上好的檀木,带着一股子清香。凑近了嗅一嗅,当真比旱烟还要沁人心脾。
“哎呦,你怎么给我弄这么贵重的东西。娃儿,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呐。”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三爷却已经将那羔羊皮做的烟丝袋绑在了新烟杆上,而后拈出一点烟丝,小心翼翼地填在烟锅里,取火镰稍稍一点。
然后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随即在许多已经凑近的村民羡慕的目光中畅快地叫了一句:“舒坦。”
沈耘笑了笑,再度嘱咐一声:“千万要让几位哥哥和侄儿过来。三爷,我先进去了。”朝这些村民们点点头,沈耘递给车夫几十文钱当作谢礼,便踏进了院子。
沈母在车夫闯进家里的时候便知道沈耘回来了。然而倚在门口,一直不曾出来。她不想搅扰了沈耘与三爷的交谈,在她心中,回来便好。
沈耘凑近了。原本还有千言万语的,可是越是靠近,越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到了近前,撩起长衫,长跪在地:“阿娘,孩儿回来了。”在地上的叩首,登时让沈母眼角流出了泪水:“快起来,快进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娘看你回来就好。”
母子俩抱头痛哭,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良久之后,这才分开,沈母将沈耘从地上拉起来,牵着他走进屋里。
“自从县里的人将喜报送过来,阿娘就一直盼着你回来。可是那些前来探望的读书人都说,你中了进士,自此便是官家的人。官家要你去哪,你就要去哪。今年只怕是回不来了。”沈母的平静的声音就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可是颤抖的身体却告诉沈耘,那段时间,眼前这个女人是多么煎熬。
沈母说着,指了指已经被烟熏的有些陈旧的灵牌:“耘儿,来,给你爹爹上柱香,告诉他,你回来了。”
灵位的下方,是沈耘高中的喜报。本来在西北的乡俗里,大红色和丧事是两种截然对立的东西,可是这张喜报放在灵位前,似乎就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沈耘依言,取了香,平静地点燃,三拜之后,将香插在香炉里。自己却跪在灵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沈山和他生活的时间不长,而且大部分的经历也不是很愉快。可是沈耘心里,就是有那么一丝尊敬,留给这个一直临死前才说出一句话的人来。如果想要深究个为什么,或许,这是沈耘骨子里对这位任劳任怨的平头百姓的尊敬。他的身上,有千千万万普通百姓一样的品格。
沈耘跪倒在地的时候,沈母便再度流出了泪水。此时此刻的她,满怀安慰地看着灵牌,喃喃自语:“老汉,你看到了没有,咱们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跪倒良久,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沈耘起身回头看时,三爷已经带着一大家子走进了院子。见沈母被沈耘搀着走出门来,很是开心地笑着:“娃儿他娘,这回你算是满意了吧。往后总算是也不用天天往村口跑了。”
三爷此言一出,沈母眼里含着泪,嘴上却笑着:“不会了,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