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战舰,逆旅号。
陆序寒枕栏而立,目光聚集的并非皇都,而是寂静的灼塔,群蛇肆虐的灼塔如今已如夏夜幽径般静谧,身后站了一群年轻军官,他们均隶属于一个组织,辞梦者。辞梦者多为青年,不同于云德皇帝与平民为伍的策略,陆序寒所招纳的辞梦者多是出身低微,却又身赋异禀的年轻人,而如今所有人均以佩戴假面,等候差遣,在皇都数年中,这群年轻人已经陆陆续续掌握各处权柄,只是那些大族老人还不曾放权,不过刀刃在手,似乎夺权并不艰难。
“盟主大人,湛塔,灼塔,铎塔,装置已部署完毕,”九席之一的青鸟面具者低身禀报。
“很好,”陆序寒轻声回复。
青鸟缓缓退后,虽说行动已经开始,但他也只是按部就班准备,并未有实际动作,而盟主无论何事只会回复很好两字。
“盟主大人,”又一人走进,“皇都五只舰队,三只已经掌控,目前正进逼枢塔,根本人员观测,枢塔人员已经全部撤离,是否将目标重回皇都。”
“尘塔那边呢?”陆序寒忽然问。
那人愣了一秒,“尘塔……”
“陆层主在尘塔之前,说是在等某人,我们实在不好行动,”郁如蓬低声说。
“为什么要管他?”陆序寒语气冰冷,“未晴!”
陆未晴从角落起身,朝前深鞠一躬,“未晴明白。”
“全员进攻皇都,”陆序寒转身朝后走,“一个时辰后,云宫前集合。”
“是!”众人高声回应。
陆序寒快步朝楼下走去,郁如蓬紧随其后,他有些担忧的问道:“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有么?”陆序寒语气未变,她深吸一口气说,“或许是吧。”
“其实寻方……”
“他不坏我好事就行了。”
“我是觉得是否你对于寻方太过严苛了,”郁如蓬说。
“你今天怎么了?”陆序寒忽然转头看着身后的男人,那张扭曲面具被一张青灰色的铁面覆盖,面具缺口中的双眸却异常清澈。
郁如蓬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你越来越不理智了。”
“我不理智?”
“成大事者,若非流芳百世,便需遗臭万年,”郁如蓬声音沙哑,“倘若你不惜一切代价,成为皇都之主,亦或者击破苍穹,清浊交融,那兴许还会成功,可倘若你只是想当一个好母亲,或许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陆序寒一愣,“你都听到了?”
“我们交情可不算浅了,”郁如蓬淡淡的说,“比起那些年轻人希望的辞别旧梦,我更相信一些实际的东西,比如复仇,而你似乎没什么想要的,权力?荣誉?不不不,折戟龙将想要的恐怕只是想要掌控自己命运,可韶华易逝,身量坟冢,追求那些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陆序寒第一次沉默。
“虽说寻方未能理解你,可你又如何理解寻方?口口声声说着在帮他成为人上之人,命运之主,可他又真的喜爱剑术?你不同样也是一个掌控他命运之人?”郁如蓬说。
陆序寒依旧沉默。
“似乎我也老了,”郁如蓬忽的感慨,“不知为何就说了这些,俗话说扮疯数载可愈,装聋一生无音。都走到这一步了,早就无法回头了。”
陆序寒停在了原地,郁如蓬先一步跳上小舟,他回头望着船边的女人,她宛如绽过的昙花,依旧明丽,只是多了些氤氲,让人看不清面容。
“确定不回去看他一眼了?”
“你是觉得我们会失败?”
“想念时就去看,这似乎没什么,”郁如蓬说。
陆序寒纵身跳上小舟,立于船头,她抚摸着腿上的剑柄,低声说。
“不用了。”
……
尘塔里,安定的钟声不断回荡着,各层来回传递着响动,塔卫占据了各个关口,陆默庭斜抱着一柄银色长戟,褪去了平日里的华服换上一身甲胄,脚边放着一壶酒,楼梯下的塔卫塞满了整个过道,却无一人敢上前,虽说这位风流公子的名声皇都皆知,可他即是陆序寒的丈夫,这让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少主,”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少主。”
声音陆陆续续传来,陆默庭也微微侧目,年轻人握着一张鬼神面具,一身沾染着鲜血的华衣仿佛泼墨写意的书画。年轻人信步走上楼梯,头也不回的说,“都走吧,尘塔的事由我处理。”
众人面面相觑,领头之人小声说,“可少主,这是……”
“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陆寻方语气冰冷。
领队俯身退下,喧满的楼梯变得寂静起来,从窗中而来的风,拨动着发丝和衣衫,陆寻方在陆默庭对面坐下,将鬼神面具放下。
“怎么了?”陆默庭问,“疲惫了?”
“父亲知道母亲的计划?”陆寻方问,“辞梦……”
“何为梦?”陆默庭问。
陆寻方呆愣片刻说,“梦者,幻也,虚而无实。”
“是啊,所谓梦,是幻也,”陆默庭长叹一声,“可何为真?何为幻?何为虚?何为实?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那于井蛙而言,海便是虚幻,于夏虫而言,冰便是虚幻。蝼蚁之于人,岁命不过须臾,人之于蝼蚁,却已是长生不朽,那长生便非虚幻,井蛙生于井中,无海又何妨?夏虫生而今夏,无冬又何妨?我们居于清空浊海之中一生,那清空浊海又为何是虚幻?所谓的梦外之界,便如海如冰才是虚幻,于吾等而言的虚幻。”
“父亲大人未免太过顺从,”陆默庭说,“井蛙未知有海,夏虫未知有冬,故不怀海念冬,而人只有世外之界,故心之念之。”
“不知便不知,为何要知?”
“假使井蛙无水,而夏虫觉热呢?”
“那便渴死,那便热死,”陆默庭大饮一口酒,“所求者多,所得者少,世间万物,唯己从心,或生或死……”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陆寻方靠着父亲的眼。
陆默庭只是微笑,“你和你母亲总觉得我乐得逍遥,可我少年时也精于剑戟之术,后来,你祖母告诉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伯父甚喜剑术,我再练习怕起攀比之心,我便舍弃剑术,而寻做诗词。人从不是独行之兽,既非独行,己握己命,而旁人多被辄压,便如我与你伯父,倘若我追求本心而学习剑术,或许你伯父会视我为敌,家族也因我而乱,而我舍弃剑术,百事安康,虽有些忍让卑微,可我亦从诗词中取乐,倒未觉不好。”
“父亲大人实在说母亲?”
“原本我喜欢一女子,只是存于心,而止乎礼,后来家里为我定下婚约,就是灼塔秋氏大小姐,我虽心有所念,却终究未曾推脱,后来听说我的未婚妻因心有所属而与情郎私奔,我倒也并未觉不好,有那么一瞬,会觉得或许我也因为此事,而能与我心爱之人可白头偕老。只是未曾想到,两家联姻之坚定,所以秋氏二小姐便代替她姐嫁了过来,便是你母亲,初见你母亲时呀……”陆默庭嘴角浮出一丝笑容,“她看我如看恶虎厉鬼,圆房那晚,她抓着发簪大有自戕之意,或是同归于尽,但无奈家中人言可畏,我只能席地而睡,那一睡便是数月。”
陆寻方不禁笑笑,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此事。
“我明白你母亲其实也如她姐姐亦或者我一样,在以前的时光,也会偷偷爱慕着某人,只是未曾想到姐姐的自由却需要牺牲她的自由,我也从未强求过她,似乎真如古人所言,相敬如宾。”陆默庭沉默许久又说,“直到后来,你伯父染疾,族中无人继任,而你母亲便自告奋勇,只是家中给她了个条件,那便是先为陆氏留一子嗣,”陆默庭忽的静默两秒,“后来就有了你。”
“听起来我像个交易之物。”陆寻方笑着说。
“也不能这么说吧,”陆默庭摇了摇头说,“我和你母亲都挺喜欢你的,你幼时常跟在我身后,你母亲每每见此,总将你拖走,带去练习剑术,以至于如今你的记忆里只剩下那些剑术,而不记得我教你的诗词。”
陆寻方默默点头。
“我曾将我的想法告诉过你母亲,原意是委婉的告诉她,我愿意和她白头偕老,只是你母亲十分笃定的告诉我,她从不会接受既定命运,”陆默庭苦笑着说,“其实原本我对你母亲并未有多大情感,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喜欢上了这个不愿意墨守成规的女孩,大概是在想倘若自己也如她那样,会不会结局有所不同。你母亲原本给你起名叫辞梦,辞梦者的初衷想来便是由此而生,不过我觉得辞梦不好,就给你改名寻方,既一生处于幻梦,那便无法辞别,而只能于幻梦寻方。”
“幻梦寻方……”陆寻方喃喃自语。
“好了,大概就是如此吧,”陆默庭弯腰捡起酒瓶和鬼神面具,“寻方,你准备如何决断?”
“父亲大人呢?”陆寻方问。
“我从未违逆过家族长辈之意,当然此次也不例外,”陆默庭将酒瓶塞到陆寻方手中,却为自己戴上了鬼神面具。
“不过家训族规有云:吾妻吾子,当以命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