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杨村出来沿着村后小河往东不远,挨官道的地方有座桥,贯通官道,成了东西南北的一个交点。四面去杨村,除北边有个沿着一大片农田的小道岔过来,四邻八乡到杨村,就只能从这儿走……
之前李虎写了告文发去本乡各村,经王亭长和乡里的人估算分配,说哪村多少、多少,来应招,有的村村正都赶着来,带着他们村的丁壮。
王小七不知道,带着二十几个无赖,占据靠杨村的这一侧,来得早,先见几个零星的丁壮,就喊一声,撵他们走,不走就上去动手,却不料这后头人说上来就上来,早晨前头来的带着自己村的人,大老远伸着胳膊喊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挡在这儿不让去,不搭理就捶脸。”
有人认得王小七,上来与他理论:“小七哥。你凭啥不让我们过去,我们又没招惹你。”
人是从少到多的。
先一开始,王小七寸步不让。
相互“砰砰”打了几捶,王小七拔剑就把人逼后退。啥时候,他们王家沟也有人来,带丁壮的竟然王小七的一个叔爷。别人怕他剑,他叔爷不怕,上来撵他回家,说:“小七。你在挡谁呀。人家不看你哥的面儿,几棍把你夯河里去。”王小七再一看,人早过百了,站上桥头,还有一撮一撮的人来,那些人不知是起心看热闹还是同仇敌忾,一路跑得飞快。他有些心虚,和一干无赖儿,退着退着,退桥头,仍死活挡着不让走,与他自家叔爷说:“杨村的李虎是要饭来的,没多大,他根本没钱……他一个人十文给?你们也信呢?他哥杨凌自说的你们还不信,都回家去。”
这话不但暴露出杨凌自的指使,也饱含他的嫉妒。他带些无赖纵横乡里,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耍威风,出人头地,显现他自己。一个外乡少年,据说是大雪天被杨村人捡回家的,还不到两个月,就要开石场,相比之下,他王小七被比出了多远,要不争强好胜,他也不到处打架使坏。
有人理论:“俺跟李虎一起在张场主的石头上干过活,他一开始没钱,可他会画画,财主们都去请他,挣上钱了?”
还有人说:“他去外地,就靠这本事挣了一大车钱回来。”
王小七嗤笑,告诉说:“杨家凌自哥哥说了,外头的钱不值钱,钱掉都没人捡。他拉一车,不定是不是捡的。”
人信才怪。
他们扛石头,一天才两文,当场就讽刺说:“那你也去捡呀。”
李虎已经到了。
他见李鸳鸯和方海在往里头挤,把马往河沿树上一拴,三步并作两步往跟前走。
有人喊着:“李虎来了。”
他们肯给李虎让路,嘴里说着:“王小七挡着路,不让我们去给你干活呢,你看咋办吧。”
但他们的话说得也格外有意思,等于在说,王小七不让我们去,你开石场,你得赶紧把他给赶走掉。
李虎不以为怒。
李鸳鸯已经先进去,笑着说:“那后生,你说谁说我们东家李虎的?”
他生得好牌子,文质彬彬,身材修长,面庞俊秀,举手投足透着一种气度,相当镇人,而这么一问,王小七愣一下。他突然不承认他说的话,恼羞成怒说:“我说的。碍你鸟事儿?哪来的玩意儿,想挨打是不是?”
方海站到李鸳鸯前头,眯缝了眼睛,看向王小七手里的剑。
无赖们则向他们移动。
先前与他们斗起来的一些丁壮则找“别推我”,“踩着我脚了”这样的借口,与帮李鸳鸯。人说李虎来了,其实也怕他们真打厉害。李虎上来,王小七一下愣了,他有印象,只是没有搁在心里。
李虎走进来,拨开无赖,直奔他去。
王小七意外,刚才说要打李鸳鸯,他可在一群无赖堆里,又有凶悍之名,却没想到李虎竟直奔他去,方海看有无赖要站李虎后头,心里紧张,上去像在袖子底下藏的有剑一样,别上人家脖子挡开人。
李鸳鸯也紧张,一边跟去拉,一边呼唤:“东家。你回来。他们不是想动手吗,你挨那么近干啥?”
李虎突然宣布说:“我和王小侠认识呢。”
王小七不否认。
剑在手心握了握,他就想捅过去。这是一种很憋人的感觉,就跟压制上他王小七一样。王小七很受不了这感觉,他有种预感,日后他在此地横行的一大障碍,将会是眼跟前走来的李虎,比自己小,胆量却很大,不但胆量很大,还给人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逼。场面已经剑拔弩张着,他李虎走来了,像他王小七看到两个后生打上架,靠着自己的威风,到跟前一人一巴掌,问俩人打啥。
牙齿咬了几咬。
他差点忍不住捅。
李虎却停在他面前,把手拍他肩膀上,凝视着说:“小七。这不是你闹着玩的时候。”
不知怎么回事儿,王小七没敢对视,后来觉得屈辱,一抬头,斜着脸看李虎,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闹着玩,也太轻视他,有些恼羞成怒了?发现李虎扭转方向,不再看他,大声扳回自己的威风:“你说谁闹着玩。你不长眼么?这是闹着玩吗?谁今儿去应工,老子捅他个窟窿。”
在他的路数里,李虎会说:“你捅?!”
然后,他真上去捅,捅李虎个窟窿,把场面扳回来,让人知道,他王小七啥不敢。
只是他小看李虎了。
李虎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怒气,音量却提高了。
他说:“我在石场里干过活,你们都知道,当时还跟这几位哥打过架。”说完,他冲个靠跟前的丁壮笑了笑示意。那丁壮却早已转为佩服他,回了笑说:“那是我们蠢。不知道你是为大伙好,早想明白啦。”李虎点点头,便说:“我在石头场干过活,我会作画,挣了些钱,按捡我回家的养母的话说,我能画,饿不着。没错。就凭会画,我饿不着,村里还打算给我块宅地,不消多久,我还能把房子盖起来,然后娶上媳妇杨燕燕。顿顿都有白面吃。不知道你们相信不相信?”
零星响起几声“信”。
李鸳鸯心里一抖,连忙低声问方海:“他咋说他娶燕燕?”
李虎说:“但我不会只图一个人吃饱不饿,我把自己当成一种人,叫士。什么叫士?谁能告诉我?”
村民们茫然。
王小七也发愣。
士是什么?
士大夫。
不是那些老爷们自称的吗?
他李虎太狂了吧。
李虎淡淡地说:“对。什么是士呢?靠宗正府来品评我吗,不,若靠宗正府来品评,我就去游学士子了。我靠什么,靠士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我一个人靠画画,吃上白面,那不对,自己吃饱了,就得造福乡里,让更多的人吃饱,这才叫士。”
李虎又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让更多的人吃饱。去石场干活,我也拿过两文钱,谁在石场里见过我,谁可以给我作证。靠一天两文钱养家吗?靠一天两文钱吃饱饭,取媳妇,养孩子吗?靠一天两文钱孝敬爹娘吗?不能。那怎么办?我们就不能一天两文钱地耗,我们要有吃饱饭的法子。我就在想,石器也是很多人家在用,为什么没有做石器的哪一个石场,把石器卖到城里,卖到郡里,乃至卖到魏博……做精美,在上头描画。前面回自家祖籍乡里一趟,回来的路上,就在寻访石匠,还去了保郡一趟,在保郡石材场呆着,到处寻找加工石器的手艺,如果干成,得卖多少件呀。咱们周遭的乡邻,可以一天赚十文,二十文,一百文甚至一两银子、二两银子,这不就造福乡里了吗?周围十里八村,多少人可以以此为生呀?与我一起去的同村人杨立郎君知道,我俩按照我的方法,造了几样器具,卖了几百两银子,这几百两银子可以买地,买田宅,但是我没有,我全部换成钱,拉了回来。我就想着,一心想着,我要开一个石场,我要让周围的老少靠治石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口袋里有钱,可以娶来媳妇,让媳妇穿得漂漂亮亮,养了孩子,可以让孩子去读书,街上见到好东西,想买就买回家孝敬父母……”
乡下的村民,谁也没有听过这番言论。
“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口袋里有钱,可以娶来媳妇,让媳妇穿得漂漂亮亮,养了孩子,可以让孩子去读书,街上见到好东西,想买就买回家孝敬父母……”,这话不惊天,不动地,却是感人肺腑,让人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热血上涌,当场有人给淌了泪,大小伙子感动得两手揩眼角。
人雅雀无声。
李虎扭转头,盯着王小七说:“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胡闹?你在干什么呀?你知道不知道一天十文钱够买几斤粮食呀。”
王小七慢慢后退。
李虎又说:“你知不知道你哥也来找我,问我要不要你?你却捣乱?你知不知道谁捣乱,我们就会给谁拼命?”
人群中响起怒吼:“对。他再拦。打死他们。”
他们后头的开始往前蜂拥。
李虎给他们摆了摆手,又扭头盯着王小七,见王小七仗着他的剑,就去拿,问:“你还拿个剑?”
王小七不知怎么就松手了。李虎拿剑在手里,走到桥栏杆边,在上面砰砰砸砸,一扬手给他扔河里,问他:“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在白河与人打架,四邻八乡都在帮你,你是仗着剑呢,还是仗着人?你都不明白,一直以来你在乡里胡作非为,是仗着咱们亭的人,不是你这把破剑吗?你多厉害?我把你的剑给你扔了,你有多厉害,在场这么多父老,你一个人能打赢几个?你还拿着剑等着刺乡邻,你觉得你以后打上架,被人打得浑身是血,他们还会都上去帮你?”
李虎一回头,看了其它无赖一眼,无赖们到处乱钻。
王小七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他终于憋不住,大吼一声:“我日你姥姥,杨凌自。你给老子钱,怂恿老子,让老子干这事儿?”
但他又不甘心被李虎压制成这样,感觉人都快扁了,看看手里,剑也被人家敲砸过,扔河面冰上了,就开始脱自己衣裳,咬着牙说:“我王小七拿人钱财,已经分了弟兄们,总还是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我给你单挑一场。按规矩,打赢,这事就过去。打不赢。你们非要群上,踩着我的身子走过去吧。”
方海上前一步迈出去:“用不着我们东家,我来。”
李虎却在笑。
找台阶嘛,你给他台阶,他以后还以为自己是人物,要踩就踩他个扁的,压在脚底下,根本就不想理他。
他终于找到阿爸的感觉了,不单挑的感觉。
你已经完败了,我还给你单挑,我没事干,闲得吗?
没想到方海怕他应战,跳了出来。
也行,让我伙计给你打一架,我伙计输了,自然还有人给你打,看你让不让路?
李鸳鸯却很紧张,拉上方海,假装给方海接衣裳,趴耳边叮嘱说:“宁愿多挨打,也别显咱渔阳武典,公子能看出来。”
方海点了点头。
他想好了,根本不显露武艺,光给对方换拳头互相擂。
瞄瞄王小七那身边,想起军中艰苦的训练,一口蔑视的吐沫就被他喷在脚底旁边。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