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年前的一天,杨嬷嬷带着两岁的李玉情去寺庙取挂件。
翟朝崇尚佛教,小孩生下来后,父母或是长辈就会用红线串挂件戴上去,戴足百日,这个习俗叫做百日添福。
家中显贵的多会戴贵重物品,像是玉、宝石、珍木等。
贫贱之家则会把家中的老铜钱磨的甄亮戴上,或是将传家多年的老爱物抠一些下来,打磨刻画个花样挂上去,这种添了人气又弥久的挂件也是极好的。
婴孩的挂件未出生时就要挑好,一出生就得戴上,足足要戴满一百日,意味着锁住长命百岁。
洗澡时也是摘不得的,摘了就是犯忌讳,是要减寿命的,所以婴孩百日里都是最亲近的人照顾,免得不小心被忌恨自己的人做了手脚。
连带着那挂物件的红绳,都是千挑万选材料,由父母或是长辈亲手鞣制出来。
年轻的新父母红绳一做就是百千条,最后要从那堆里找出一条来,也是万分艰难。
总之,这百日添福极为要紧讲究,也不知从何开始,时间缘由都无可考究。
挂件戴满一百日,红线留着,挂件就要送去寺庙里,挂件上沾染了孩子们最初的气息,也就代表着各自有主。
各地的僧人给它们诵经祈福,等够两年,再去寺庙里取回来戴上,这时挂件上有了福气,孩子们戴上就会保佑平安健康。
当年杨嬷嬷就是带着李玉情去取挂件的,那个挂件是一块珍惜无比的宝玉,呈水滴状,是周家祖辈为周家后代准备的。
寺庙檀香环绕,来来往往的信徒络绎不绝,大多是来为婴孩取挂件的。
他们衣着端正整洁,面色虔诚,或许并不信佛,但事关自己后代血脉的康健长寿,也做出一副样子来。
也许血脉至亲就是这样,再多的不屑不喜欢,也为着自己的孩子硬着头皮上了。
杨嬷嬷抱着李玉情在殿中拿了玉,又上了几注香,捐了些香油钱,才面色轻松的出了寺庙。
那水滴玉被杨嬷嬷仔细的看过后,小心地用厚实柔软的布包好,串上红线挂好藏进了李玉情的衣服里。
李玉情一大早就起来,小孩子容易困觉,杨嬷嬷抱着走一会就睡着了。
杨嬷嬷一个妇人,单带着一个小孩子,回去时也没挑人多热闹的街走。
即使是太平盛世,拐子还是有的,况且人多容易推攘,摔倒跌伤小孩子家家怎么受得住?
所以选的是一条既不会偏僻也没有人群熙攘的路,杨嬷嬷脚步快而稳的往前走。
前面是一个土蓝布裳的年青男子,身材健硕,走路稳健,一头乌黑油密的头发高高束起,在明媚的春阳下熠熠发光。
杨嬷嬷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这人的头发不错,男子这样好的头发更是少见。
心里虽有些好奇,却还是又快又稳的继续走着。
转角到了一个小巷口,巷子不长,却是人烟稀少。
但选了走这条街,这条巷就是回宅必经的。有时打算总是难以周全,索性巷子不长,快步很快就能过去。
那个男子也进了那条巷子去。
杨嬷嬷犹疑的住了脚,这可真是巧,这巷子罕见有人去,说是闹鬼。她却是不怕的,也不是不怕,是不信这些东西。
莫不是故意跟着她来的?才起了这个想法,瞬间又否认了,这年青男子一直走在她前面,没有回过头,何况他先进巷里去的,怎么能确定她也进去呢?
这般一想,更觉只是巧合,便大步朝巷子走去,想要快些回去。
巷子里只有三人,两人的脚步声很清晰。
路是一块一块的青石板搭成的,因是有了年头,又遭日晒雨淋,朽化磨损,走在上面除了脚步声外,还有石板移位的咯吱、啪嗒声。
声音弹触在窄窄的巷子两墙,像湖波似的传到整个巷子里。
挨着墙脚长的青苔生命力茂盛的长着,空气中漂浮着腐朽又潮湿的气味。
像是很久未有人经过的痕迹。
杨嬷嬷难受的抽了抽鼻子,看着这荒芜朽败的环境,皱了皱眉。
又乍地听到清晰传来的声音,好似是从远处越来越近,最后爬到她的耳朵边上呢喃私语,不由得喉头滚了滚,汗毛竖起,背后攀爬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抱紧了怀里的李玉情,给她捂住了耳朵,脚步匆忙向前。
再走快些!
杨嬷嬷心里这般喊着,脚步更快了起来,向前走着,心中有些后悔选了这条巷子,谁知道真这般吓人!
杨嬷嬷脚步加快,先前进来的那个年青男子却仍是原先的步调,不一会儿,杨嬷嬷就要追上了他。
杨嬷嬷看着几步之遥的青年,心中松了一口气,跟着人结伴,总归没那么害怕,胆量也大了些。
她现在只求着二人这样结伴走出巷口,这些古怪的地方下次还是别来了!
吃一蛰,长一智。很多人这样说,定是有一定缘由的,再不信也要敬畏一二,不能轻易尝试。
突然,那年青男子倒在地上,面庞朝上。
杨嬷嬷却是吓的猛然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方才还未干透的冷汗冒的更凶了起来,紧捂着嘴,拼命咽下喉咙里快溢出来的尖叫声。
姐儿还睡着呢,把她弄醒了见到这东西岂不是要魇住?
这青年人竟是鬼!
杨嬷嬷又惊又怕,额上聚着的汗已迷入了眼睛中,酸涩刺痛异常,她却不敢闭眼或是揉搓,怕闭了眼松了手,这鬼就要扑上来啃食她和姐儿了!
吃她倒没关系,可姐儿怎么办?
杨嬷嬷胆颤心惊的抱着姐儿朝后退去,没走几步便没了力气,瘫软着坐到了地上。
她紧紧的抱住着姐儿,身躯将姐儿遮的一丝也没露,目光狠狠地看向前面的“鬼”,凌厉又凶狠,妄想要吓退他。
只见那个“鬼”长着年青男子的身体,乌发油密,露出衣服外的脖颈和手,透着年轻皮肤的柔韧与光泽,脸却是个百岁老人的脸,皮肤松松垮垮,褶皱层层叠叠,像是从哪里揭来的人皮。
双瞳血红,目透凶光,这会嘴唇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四肢轻微的晃动却没太大动静,好像是起不来。
杨嬷嬷觉察到这“鬼”可能暂时动不了,崩紧的心神松了一弦,深深的呼吸平复心中的恐惧,想要恢复力气赶快走!
杨嬷嬷微微颤抖着起了身,打算路过这个“鬼”继续往前走,还有四分之一就到巷尾了,反身往回路走不划算,怕又生变故,早点离开这个鬼巷子才是正事。
那“鬼”瞧见杨嬷嬷要走好像急了起来,嘴唇蠕动艰难的说了三个字:“李…玉…情…,她——”
这话蓦地让要跑的杨嬷嬷住了脚,他怎么知道姐儿的名字,这“鬼”惑人的神通吗?
正要继续跑,那“鬼”似拼尽全力的说出一句话来:“李玉情京都李府嫡系庶出小姐,出生…,命格早夭,若要破解…破解——”
“咳咳——咳咳咳——”
那“鬼”激烈的咳嗽起来了,喷出几大口血,撒在“鬼”的衣裳、青石板上,显的异常可怖。
杨嬷嬷还是停住了,李玉情是她的命根子、眼珠子、心肝宝贝,若这人说的是她,她可能会不屑一顾就走,可这说的是她的姐儿,又说姐儿早夭,身世、出生还说的这般真,她却是不得不再听听。
鼓起勇气看向那“鬼”,日光照落在他身上,身下有淡淡的影子。
杨嬷嬷心中松了一口气,暗喜,原来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