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蚕问道,
“这是怎么说得?”
吴惟贤解释道,
“皇上搞这个投票,你反对,我反对,他们反对,朝中一众人无一不反对,可为甚么还能推行下去并且出了效果呢?依我看,这其中只有两个原因。”
“这一呢,是朝廷真拿不出钱了,皇上等着用银子,底下人既不肯出力,又不愿把到手的好处让出去,只能由皇上施行这个办法,反正出了差错是皇上的,马价银拆借不出吃亏的是九边,但是我觉得这一条却不大重要,毕竟皇上前几年修陵还花了两百万两银子呢,怎么也不至于现在就财枯源竭了。”
“这二呢,就是他们赚这些好处的办法见不得人,怕自己一旦违逆圣意,随即就要么被科道官上书弹劾,要么就被皇上以此为借口贬谪丢官了,马政牵涉的环节太多,上下都不敢细查,我就不说那些州县在征敛俵马银时是怎样一副嘴脸了,单说这九边军镇,每年为了多讨一些京运年例银,故意虐马、杀马的可不在少数。”
“这两个原因一加起来,朝中能明面上反对投票的人就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了,他们都知道这个方法弊病甚多,即使在短时间内改善了马政,也根本不可能维持下去,于是干脆就等着这项办法自己出乱子,一旦确实出了乱子,证明这个投票对改善马政几乎无益,科道官就有了依据,可以上书让皇上考虑重回旧制,嗐,大明就是这样,明摆着的事,却非要有人吃了亏、上了当,才能引起重视……”
陈蚕接口道,
“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事,关键在于,咱们用投票反对投票,是不是就有那么点儿……不识好歹,打了皇上的脸了?”
吴惟贤道,
“这个问题我觉得咱们要这样看,一个人要是真心想为咱们好,最后结果也好,咱们却不领情,那确实是咱们不识好歹,可要是一个人想真心为咱们好,最后结果却不好,咱们反倒受了害,这时候咱们表达反对,那是维护咱们自身的合法利益,算不上不识好歹。”
“说回正题啊,这漕运改海运,恰恰是皇上现在正重视的一项事情,不管是重启四夷馆、礼送洋教士还是开设轮船招商局,虽说可能是为了敛财罢,但这都表明皇上是真心想投资海贸,即使海商们不敢吃皇上的这一套,可那也不能否认皇上想开海的心是真诚的。”
“漕运和马政一样,其中获利之人如此之多,想彻底改革是难如登天,皇上现今开设轮船招商局,占便宜的无非还是身边得宠的亲信外戚,一杯羹人人想分,哪能那么容易就平衡了?只要咱们能联合反对漕运改海运的既得利益者,让百万漕工联名反对海运,皇上一见这票选将生出如此变故,自然就不会再推行甚么投票了,这不是比咱们直接出面要好得多了吗?”
吴惟贤能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固然是有武将地位低下的原因在,但更主要的,是他真正地做到了朱翊钧和努尔哈齐都没有做到的“文化自信”。
现代人朱翊钧因为熟知近代史,就连坐在皇宫里也是整天忧愁,觉得大明这也应该学习西方、那也应该学习西方,如果不学习西方就一定会落后挨打,即使万历朝的中国离后来被西方列强瓜分殖民地的历史还有好几百年,可这并不妨碍朱翊钧时刻为此感到惶恐。
而努尔哈齐呢,由于祖辈和父辈已经挨过了打,他实际上比朱翊钧还要害怕落后,也是总觉得建州这也比不上大明、那也比不上大明,如果建州不向大明学习就一定会惨遭灭顶之灾,即使万历朝的建州离后来大清被西方列强围殴痛打的历史也还有好几百年,可这并不妨碍努尔哈齐保持时刻向大明学习的卑微心态。
与朱翊钧和努尔哈齐比较起来,陈蚕和吴惟贤就自信多了,在他们的眼里,大明就是毫无疑问的世界第一强国,甚么佛郎机、英吉利、日本,都不过是一群蛮夷而已,比不上大明灿烂文明之万一。
至于皇帝下决心开海,那不过是一种意图打破民间海商垄断的敛财新方法,蛮夷哪有甚么长处可供大明来学习的呢?
吴惟贤是持着这样一种自信的心态去提出这样一个主意的,他觉得朱翊钧开海完完全全就是为了赚钱,万历皇帝给他留下的印象佐证了他这一观点,因此他是真的觉得利用漕工来反对朱翊钧推行的政策没甚么不对。
陈蚕同吴惟贤的想法是大差不离的,只是他内心除了文化自信,更多的是对票选的质疑,他是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朱翊钧这样的人,能无私无欲到执意把手中的皇权交还给百姓。
陈蚕比较悲观,他甚至认为投票是朱翊钧设下的一个圈套,虽然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谁要被套进去了,但是他已经预料到票选与大明所有武官的世袭利益有所冲突,因此他必须反对。
“好得很。”
陈蚕问道,
“只是咱们现在在蓟镇,漕工在江南,我们该怎么联络他们呢?”
吴惟贤这时却道,
“你还记得前兵部尚书吴兑,就曾经担任过宣大山西总督的那位……”
对于吴兑的印象,陈蚕的熟悉程度和晋商范明差不多,
“欸,记得,记得,他们浙江绍兴山阴州山吴氏是不是和新建伯王阳明家有姻亲来着?”
吴惟贤笑道,
“就是他们家,你不知道这事,他们家人多,族支也多,我大哥被调去广东之前,与他们山阴吴氏的二支是连过宗的。”
陈蚕问道,
“还有这事呐?那这七拐八弯,吴兄你也算是王阳明、朱赓的姻亲了?”
吴惟贤摆摆手道,
“没那么夸张,这山阴吴氏的二支是个穷宗,说是说都姓吴啊,其实根本也没沾到吴兑的甚么光,他们家亲族太多,隔了几支连吴兑自己都认不全人了,能和王阳明、朱赓攀上关系的是吴兑嫡子吴有孚那一支,和我大哥连宗的这一支可差了远了。”
“戚少保还在的时候,你记得罢,因为咱们要和李成梁打配合对付蒙古人,又同在张居正一党,所以那时和李氏关系还好,那会儿啊,具体甚么时间我想想,欸,对了,吴兑任蓟辽总督是万历几年来着?”
陈蚕答道,
“万历九年。”
吴惟贤接口道,
“对,反正就大概是万历九年前后罢,这山阴吴氏的二支里有个人,叫吴大斌,在老家穷得过不下去了,吴兑一上任,他就北上来找差事,吴兑当时本来想把他塞到南兵营里来的,后来恰好辽东都司东宁卫镇抚那里有个缺,这吴大斌正好也想去辽东都司,就给安排到东宁卫去了。”
“后来张居正去世的时候,你记得伐,在吴兑之前的那一任蓟辽总督梁梦龙被御史江东之弹劾了,说他曾经央求徐爵贿赂冯保谋得吏部官职,还将孙女嫁给冯保的弟弟,那回闹得还挺严重的,一直到皇上命梁梦龙致仕才消停。”
陈蚕道,
“对,我也记得是有这回事。”
吴惟贤道,
“那事过后呢,吴兑就有点惴惴不安,万历十年年底,他不是回任兵部尚书了吗?在那之前,他就让我大哥和那个吴大斌连了个宗,反正都姓吴呗,他们家是绍兴吴,我家是义乌吴,几百年前说不定本是一家呢。”
“总之这一来二去呢,那吴大斌的亲戚关系就算转到我家里来了,不过后来科道官也没逮着这事弹劾吴兑,我大哥调往广东之前,那吴大斌还来送过我大哥,两相一交往呢,就算相熟了。”
晚明的连宗就跟九边武将与麾下家丁互认干爹、干儿子一样,基本上属于一种联结利益的经济行为,陈蚕对此也见怪不怪。
他们二人此刻都未曾料到,这个在明史上未曾留下一名半姓的万历朝小人物吴大斌,在几十年后成为了山阴吴氏与毛文龙东江势力明争暗斗中的关键一环,成为了除了袁崇焕之外,毛文龙命丧东江的一大潜在诱因。
万历十六年的九月离这些重大历史事件还太远,于是吴惟贤以为自己讲的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陈蚕也以为自己听的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欢与算计,陈蚕现下就不免有些算计,他觉得靠一桩未曾被揭发的托关系谋职事件还不足以建立甚么深情厚谊,利益链上的环节太少,总教他有些不放心,
“那这样说来,这个吴大斌同他们山阴吴家正支嫡系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啊,他能跟吴有孚说上话吗?”
吴惟贤认真回道,
“倘或说的是升官走路子的事,那确实还真不好说,但若是此事关乎漕运,那就一定能说得上话。”
陈蚕奇道,
“你就那么肯定?”
吴惟贤笑道,
“我大哥跟我说得嘛,你想啊,山阴吴氏的老家原本在绍兴,他们家在南方的姻亲可比辽东多得多,既然都是半生不熟的同族亲戚,这吴大斌当时为何不去南京找王承勋,何苦非要北上到人生地不熟的辽东来呢?
陈蚕点头道,
“这事确实有些奇怪。”
吴惟贤道,
“真说稀奇倒也不稀奇,用我大哥的话说,那山阴吴氏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皇上去年才想起来要开海贸,吴氏却比皇上想得还早一步,一有机会就赶紧让自家族人安插到关键位置上,进退得宜,有钱一家人一起赚,那广东、福建的海商是钱生钱,他们山阴吴家是权生钱,堪称技高一筹啊。”
陈蚕不禁追问道,
“甚么‘权生钱’?你仔细说说,我怎么没听懂呢?”
吴惟贤解释道,
“说白了,就是走私,从南方经大运河到登州,再通过中朝边境的镇江抵达朝鲜和日本,基本上就是这么一条路径,而新建伯王承勋现为南京协同守备兼掌南京后军都督府事兼理红盔将军又任漕运总兵,吴兑一家既已与他联姻,那只要再把家族中人安置在辽东、镇江和登州的关键位置上,这个贸易网不就等于全线打通了吗?”
“这个吴大斌放着南京不去非要北上来蓟辽,本来就存着在辽东建立关系网的愿望,他们与咱们还有点不一样,咱们主要还是想着多为朝廷杀贼立功,而他们当官,就是想借着家族发财。”
“我后来听我大哥解释才明白,为何这吴大斌有着一个蓟辽总督的亲戚,却甘愿在东宁卫当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呢?道理很简单,对他们而言,当官只是手段,赚钱才是目的,官当得怎么样他们都无所谓,钱赚不了才是大问题。”
“据说,像吴大斌这样的人在山阴吴氏里还不止一个,我听说还有一个吴宗道,是这吴大斌的族侄,在辽东很会活动,上上下下都能打点关系,如果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皇上要开海、要搞投票,山阴吴氏的受损程度可比我们蓟镇南兵大得多了。”
“我听说皇上邀请民间海商投资加盟朝廷开设的轮船招商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皇上想在山东半岛开通胶莱河,又苦于山东连年灾荒,地方上拨不出银子,廷纶兄你想想,胶莱河若是一开通,海运若是一施行,这从大运河到登州的漕运路线不就等于顿时灰飞烟灭了吗……”
陈蚕接口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或这个吴大斌还在东宁卫,我去想办法联系他也不难,只是有一点我心里挺过意不去,明明是我们当官的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却把最累最辛苦的漕工推到冲突前线,这是不是有点不大地道啊?”
吴惟贤正色回道,
“不,廷纶兄,我觉得我们千万不能这样想,我觉得无论是支持一个政策,还是反对一个政策,咱们都要从自身利益出发,因为朝廷任何一个政策的形成都是综合各方利害后得出的结果,我们必须要发表意见,否则皇上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究竟触动了多少人的切身利益的。”
陈蚕想了一想,忽然若有所思地笑道,
“倘或真要让每个人都发表意见,那这投票也不失为一大良策。”
吴惟贤摇头道,
“嗳,不对,廷纶兄,能真正对朝廷发表意见的人,都是在朝中能掌握一定权力的人,普通百姓连衙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哪里能指望他们真正地发表甚么政治意见呢?”
“依我看,这大明大部分的普通百姓都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参政议政,即使手中有票,也不过是遭人利用,其中即使有区别,也无非是遭好人利用,还是遭坏人利用的区别。”
陈蚕听罢叹道,
“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