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孟古哲哲同努尔哈齐努力增进他们由父辈交织的仇恨发端而出的感情时,纳林布禄拉着龚正陆重新回到了这一对新人的跟前。
“假设我听信你的话,努尔哈齐,假设你信任的汉人是诚心来帮助咱们女真人的。”
纳林布禄与龚正陆在努尔哈齐的身旁挨次坐下,
“那我就不得不当着你的面儿问这位龚先生一句了,倘或汉人对我们文化上的入侵,比如女真人取汉名、学汉语、读汉经,都不足为虑,那么经济上的控制和制裁呢?”
龚正陆当然知道目前为建州稳住叶赫,以免努尔哈齐腹背受敌的重要性,于是闻言忙朝纳林布禄微笑道,
“贝勒这是何意?”
纳林布禄道,
“朝廷颁给我们女真人的贸易敕书终究是掌握在你们汉人手中,汉人说赐予就赐予、说收回就收回,就连目前敕书被一分为三的情形,也是由你们汉人一手操纵的。”
“你们汉人又比我们女真人富裕强大那么多,如果没有像康古鲁这样的‘极端女真’,而都是像建州这样一味对汉人逢迎拍马、讨好奉承,那么我们女真人的经济命脉不就等于永远地被掌握在汉人手里,辛苦赚来的钱永远地要被辽东大小官员敲诈勒索吗?”
龚正陆听罢,并不立即回答纳林布禄的问题,只是笑着反问道,
“那依贝勒之意,我们现今又该如何自处呢?”
纳林布禄道,
“我们叶赫部的普遍意见是,李成梁若要扶持你们建州,那咱们就各做各的生意,毕竟现在南北关内斗,辽东边将要从建州到抚顺的贸易路线上获取利益,以填补南关哈达给他们带来的损失,那我们叶赫也理解,不过你们建州要是打着‘合作共赢’的旗号来抢占开原马市的市场,希冀一家独大,那也别怪我们叶赫不答应。”
纳林布禄侧头又对努尔哈齐道,
“这件事不全关乎经济原因,也不是你努尔哈齐和李成梁的感情原因,说实话,你和李成梁的感情我是从不质疑的,关键问题在于,我就是不相信汉人,甚么样儿的汉人我都不相信。”
“就拿这回来讲,努尔哈齐,你真以为你在汉人面前一贯得装腔作势、藏锋示弱,就能让那些辽东边将,乃至皇上和朝廷都完全信任你吗?别妄想了!汉人是绝不会让我们女真三大部中的任何一部掌握整个辽东市场的贸易主导权的。”
“或许你会以为我联合科尔沁是单纯为了对付南关哈达,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的最终目的是要通过科尔沁脱离汉人对叶赫的经济掌控,虽然叶赫因此受到了打击,但这更证明了我的判断的准确性。”
“你以为你依靠汉人可以使得建州变得富强,殊不知汉人永远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制裁你、排挤你,如果叶赫与建州合作,短时间看起来我们好像是赚了钱了,但是将目光放远一些,如果抚顺马市变成了下一个开原马市,那汉人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们现在打压叶赫一样打压你。”
“可如果我们保持一种和平竞争的共处关系,将开原和抚顺稳定在一种互相制约的平衡状态中,辽东市场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那我们就可以拥有更多的空间去发展除了汉人以外的经济关系,而不惹汉人猜忌。”
“我一直认为,咱们女真人想要彻底摆脱汉人的奴役和统治,最根本的方法就是在经济上完全独立,实现自给自足的内循环模式,而不是为了蝇头小利争斗不休,或是在汉人定下的游戏规则里抱团牟利尔后被汉人一一收割。”
“女真人实现自强的唯一出路只有与汉人经济脱钩,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努尔哈齐,即使你们建州可以倚仗朝廷敕封给你的‘建州卫指挥使’兼并其他女真部落,但是无论你怎样努力地去学习汉文化,辽东边将都不可能将你看作是与汉人同宗同源的‘自己人’,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龚正陆笑着接口道,
“所以贝勒的意思是要努力与我们汉人断绝经贸往来?”
纳林布禄又转回头强调道,
“我认为这是我们女真人崛起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步,我知道你是汉人所以你会劝努尔哈齐忘记杀父之仇,借着汉人的势力吞并其他女真部落以壮大建州,甚至到了必要时候,还可以通过出卖其他女真部落来讨好朝廷,但是我绝不会被你这种卑躬屈膝的奴性言论所说服。”
“如果说汉人对我们文化上的入侵是间接入侵,那么他们对我们经济上的控制却是直接插进我们女真部落中心的一把利刃,倘或我们女真人不实现自给自足,那我们卖给汉人的每一张毛皮都会变成汉人身上武装的甲胄,我们从汉人那里购买的每一头牛犊都会变成汉人火炮里的实弹。”
龚正陆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
纳林布禄见状,不由便有些许恼怒道,
“你笑甚么?难道我有哪里说错吗?”
龚正陆微笑道,
“我只是在想,贝勒若是出生在昔年的金国,那完颜宗弼在贝勒眼里怕不是都成了姑息养奸的‘卖国贼’了?我们都知道完颜宗弼在正面战场上没有打赢岳飞,但是贝勒可听过完颜宗弼说过这样的话,‘金国卖给宋人的每一颗北珠都会成为背嵬军手中的长柄巨斧’,‘金人从宋国那里购买的每一瓣茶叶都会变成宋军后勤的辎重粮草’?”
“贝勒仔细想想,完颜宗弼会说这样的话吗?昔年金国的所有激进主战派,即使是完颜亮这样主张全面吞并南宋的极端派,也从来没有说过,‘金国要实现完全意义上的经济独立’,‘金国女真要崛起的必要条件就是实现自给自足’,‘金国一定要与西夏、蒙古和宋国进行经济脱钩,否则就是授人以柄’。”
“即使是金国最为极端、最为仇恨汉人的女真人都不会说出贝勒这样的话,贝勒若是不信,您可以去向蒙古草原上的任何一位大汗求证这段历史,事实上,就在岳飞被秦桧害死、宋高宗同意称臣议和的当年,宋金两国之间还新增设了用作互市通商的‘榷场’。”
“按照贝勒您这种‘极端女真’的言论,岳飞被害死之后,金国同意与宋国通商互市完全是多此一举,完颜宗弼合该甚么人的话都不听,直接一鼓作气灭了南宋,金人想要甚么就该直接纵兵去汉人那里强抢,至于和平贸易,用钱去向宋国人购买货品,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金奸’行为,您觉得这种逻辑合理吗?”
纳林布禄瞪着龚正陆回道,
“彼时是金国女真强盛,现时是你们汉人强盛,今时不同往日,你怎么能用几百年前的宋金榷场来比对如今的辽东马市呢?”
龚正陆笑着回道,
“彼时是我们宋国汉人弱势,现时是你们辽东女真弱势,天意人心自古同,贝勒怎么会觉得榷场和马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经济市场呢?”
纳林布禄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努尔哈齐在一旁笑道,
“先生的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谁强谁弱是次要的,主要是有些‘极端女真’心理自卑,一见汉人有所动作就能催生出不同程度的‘被害妄想’,觉得汉人无论做甚么都是在对他们进行预谋已久的迫害。”
“他们见到岳飞收复失地就觉得汉人要来杀光他们了,见到秦桧输纳岁币就觉得汉人要来腐蚀他们了,见到钦徽二宗在五国城填写宋词就觉得汉人要来和平演变他们了,反正汉人永远比女真人高一等,随便干点甚么,填几首词、念几句经,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动摇女真人的国之根基。”
“即使完颜宗弼成功设计杀死了岳飞,咱们这里的‘极端女真’依然会觉得完颜宗弼对金国还不够绝对忠诚,因为他同意了宋国开设榷场和交纳岁币的要求,就等同于掉进了赵构和秦桧设下的圈套。”
“‘极端女真’们会这样解释榷场和岁币,宋人表面上对金国交纳的是金银丝绢,输出的是香药、茶叶、棉花和书籍,实际上是在借此悄悄掌控金国的经济命脉,金人用惯了宋国交纳的金银丝绢就不会自己挣钱织布了,吃惯了宋国的香药茶叶就不会种植药茶了,一离开宋国的钱币就无法维持国家财政了。”
“至于‘互惠共赢’这种观念,‘极端女真’们是不会有的,反正完颜宗弼同意和宋国开设榷场的那一刻,大金就已经亡了,更可怕的是通过贸易掌控其他国家经济命脉这种手段只限于汉人弱势的时候,其他族群都是天生蠢笨,掌握不了汉人这种高端的贸易技巧,如今时移势易,汉人变得强势了,咱们女真人同汉人贸易又变成以卵击石了。”
“总之,汉人不管强弱永远能在贸易上占便宜,女真人不管强弱永远都在贸易上吃亏,所以如果完颜宗弼是真正地热爱大金,岳飞一死,他就该赶紧在宋金两国的国境线上建一堵墙,下令一样汉人的东西都不准放进金国,连秦桧送上来的岁币都不能收,这样金国女真就能永远保持旺盛的战斗力,永远不会堕落和**,永远维持黑山白水间的强悍本性了。”
纳林布禄不服气道,
“汉人不就建了长城来阻止贸易吗?”
努尔哈齐两手一摊,哈哈笑道,
“那不就正好证明汉人觉得同外族‘蛮夷’们经贸往来是他们吃亏吗?你想闭关自守你就自己闭关自守,纳林布禄,经济的问题不要推卸给国力强弱,更不要宣扬这种‘极端女真主义’。”
“如果同汉人做买卖就是出卖女真人的利益,那我可以说整个大金根本就不存在宋国汉人眼中的‘激进派’,所有完颜氏清一色都是‘亲宋派’和‘卖国贼’,这样你听着觉得心里舒坦吗?”
纳林布禄气哼哼地不接话。
龚正陆正色解释道,
“以我行商多年的经验而言,贝勒,贫穷和封闭从来不是任何一个族群所信奉的生存主义,这世上任何一个族群都是通过不断与外界的交流和发展成长起来的,任何一种经济行为都存在着交换与被交换的两种角色,只要交易能够达成,那这就是平等双赢的。”
“虽然我是汉人,但是我觉得从合作开放的角度而言,完颜宗弼做得非常出色,很多人只记住他在战场上败给了岳飞,没人察觉他对汉文化以及与汉人贸易一直保持着一种相当客观的态度。”
“比如完颜宗弼他就不会说,‘因为岳飞是汉人,又杀了很多女真人,所以我们就一定要抵制汉人卖给我们的商品,否则就是对不起牺牲在战场上的女真勇士’,或者‘因为岳飞是汉人,所以学习汉语就是不爱国,吃汉人卖的茶叶就是不爱大金,用汉人卖的香药就是想当汉人,穿汉人卖的棉衣就是想移民宋国’。”
“完颜宗弼不会这么说,金国所有的完颜氏也不会这么说,要论起仇恨,我觉得完颜氏和岳家军之间的矛盾,也不比贝勒您同辽东汉人的之间来得少,可是完颜宗弼却从没有因为一时的失败或者胜利而变得沾沾自喜或者傲慢排外。”
“因为军事就是军事,经济就是经济,每个国家在经贸中都有其独特的地位和角色,这是地理文化决定的,不是说哪个族群文明先进就一定占便宜,哪个族群野蛮落后就一定吃亏,经济上的供需关系永远比文明之间更平等。”
“如果您非要一家独大,关起门来在叶赫部里称王称霸,觉得您自己比完颜宗弼更英明、更伟大,那我也无话可说,左右占便宜吃亏的不是我们建州,我们建州一定会像从前金国一样对汉人和蒙古人一视同仁地保持经济沟通和文化交流。”
“您若是觉得我们建州已经被汉人入侵了,已经被汉文化和平演变了,那好,叶赫部既然要保持女真文化的纯洁性,那您就该连咱们建州也别沾染,如果您执意持此种观点,干脆你们叶赫与我们建州就此一刀两断,您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