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坐下后没一刻,朱翊钧又开口了,
“其实那省下来的三十万两银子,朕也不想都还给户部。”
皇帝把玩着手中一枚正应时令的五毒辟邪香囊道,
“四弟要是想成一番事业,朕定是先会顾及自家人的。”
朱翊镠笑了一笑,道,
“臣一生的事业都早已由太祖皇帝写在里了。”
皇帝的一根手指绕上了五毒香囊上穗子,
“既然还没就藩,就不必太守‘藩禁’。”
朱翊镠又笑道,
“那皇上想要臣用这三十万两银子作甚么事业呢?”
朱翊钧转头道,
“造船,出海。”
皇帝抚着香囊表面的丝绣花道,
“你既然不想和大明的海商打交道,那不如试试自己去海外开拓一番天地。”
朱翊镠听了这话,一面只是笑着,一面又拈了枚金艾叶来翻弄,
“皇上即使想效仿成祖皇帝,那这出海也该是内官们的活计啊。”
朱翊钧回道,
“海外总有内官们干不了的事罢。”
朱翊镠抿着唇直乐,仿佛皇帝单纯只是同他讲了一个颜色笑话,他合该顺应圣意地、挤眉弄眼地朝他的皇帝兄长笑回去。
因此他这一笑,顿时就将朱翊钧方才晾他干站的那一刻钟给笑过去了。
朱翊镠向来是不会让人同他认真生气的人,何况这明宫也一向鼓励朱翊镠这样的人物博得皇帝的好感。
这一点是朱翊钧近来逐渐领悟到的,他在现代读明史的时候还不能完全理解天启皇帝为甚么如此喜欢当时还是信王的崇祯皇帝。
实际上崇祯皇帝本人性格应该很不讨喜,事实证明后面每一个近距离接触过崇祯皇帝的臣僚宦官都不大喜欢他,但是天启皇帝唯独就很愿意同信王亲近。
朱翊钧觉得这不仅是因为同胞兄弟之间的血缘关系,血缘只是一段纽带,更重要的是因这血缘而衍生出来的一种超越现实权力的平等感。
魏忠贤再如何贴心,即使离“万岁”只差了一千岁,都终究无法获得天启皇帝平等以待的资格。
朱翊钧原来还不曾体悟这种平等感在明朝宫廷里有多可贵,直到他自己当了皇帝,也不免对朱翊镠顺理成章地另眼相待起来。
就藩前的潞王大约是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在眼前的一群奴才中间唯一能寻到的正常人了。
要没了潞王,万历皇帝恐怕连个能跟他讲颜色笑话的兄弟都没有。
“你乐甚么乐?”
皇帝斜了朱翊镠一眼,一点儿都不郑重地道,
“朕同你说正经事呢。”
朱翊镠还是“嘶嘶”地直笑,似乎直接就把皇帝的不郑重当成了不正经,
“要正经来说,老娘娘也不会放心臣出海啊,老娘娘年纪大了,心眼儿里想的就是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要是皇上能允准臣就藩前多陪一陪老娘娘,那可比臣从海外带回甚么奇珍异宝的都能让老娘娘高兴。”
朱翊钧立刻就听懂了朱翊镠的言下之意。
朱翊镠的意思是,出海多危险呐,出去一趟才挣几个钱啊?这几个钱朝廷从哪里赚不回来,还非要一个亲王出海去挣呢?
他潞王朱翊镠龙子凤孙,是大明隆庆皇帝的亲生儿子,光太祖皇帝当年给他这等亲王钦定的银钱米禄就一辈子吃喝不尽,何必冒着风险出海赚钱?
“出海也不全是为了赚钱。”
皇帝转回头道,
“朕听范礼安说,海外有不少无主之疆,皆是富饶之地,你要是出海,那便是去为我大明开疆拓土的,自然与当年的三宝太监不同。”
朱翊镠仍是笑道,
“皇上这就是在说笑了,从前蒙古人是怎么分裂成四大汗国的?还不是阿里不哥和忽必烈争出来的?”
“忽必烈打下了南宋,统一了整个中国,可他不也是彻底失去了他父亲拖雷当年西征得来的疆土吗?”
“臣不愿步蒙古人的后尘,海外番邦,无非是一些蕞尔小国,说不定还没有皇上赐给臣的河南封地大呢。”
“既如此,臣又费心巴力地出海去为难那些小国作甚么呢?”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朱翊镠的这本政治经济账算得是很清楚的。
对于晚明的实际情况而言,让亲王出海,不但前期投入大,短期回报少,倘或出海亲王心生异念,还有另立中央的隐患。
因此即使是明朝历史上出海观念最开明的明成祖,真正放心派出去七下西洋的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太监。
大一统的国家就是喜欢在这点上斤斤计较,朱翊钧可以想象,倘或晚明也有一块像澳门一样的海外飞地,定不会像腓力二世那样放任自治,甚至在后期承认其自治地位。
所以蒙古人的教训在朱翊镠看来才会这么深重,毕竟大一统胜过一切,甚么赚钱、甚么殖民、甚么文艺复兴,甚么西方科技,都比不上万民一统来得重要。
而以万历时期的科技发展情况来看,当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做到封建社会意义上的“一统”海外殖民地。
既然做不到,那干脆一开始就不要去做,反正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亲王从来都是吃老祖宗留下的大锅饭,只要朱明王朝的这口老锅还在,就少不了他朱翊镠一口吃的,他朱翊镠又何必出去另开灶台呢?
何况那一方另开的灶台还有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而被随时砸烂的风险。
这种苦差别说皇帝暂时只拿得出三十万两的投资,就是这三十万两一分不剩地全都倒找给朱翊镠,他潞王殿下都不一定肯干呢。
朱翊镠的小算盘里藏着中庸的大智慧,这种专属于中国人的古老智慧是朱翊钧无法反驳的。
毕竟中国人的传统就是用大智慧来算小账。
虽然大明的小账算出来的结果是让太监出海去抖威风,但不管怎么说还运用了一回大智慧,而到了满清,却彻底连算账的机会都不曾有了。
“四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想出海去看看吗?”
皇帝微微地皱起了眉,他放弃算账了,靠算账是算不赢这群拥有大智慧的古代人的,
“朕同你说句实在话,如今河南一地,周、赵、郑、唐、崇,共封亲王有五,郡王八十,将军、中尉、郡县主君、仪宾,并无名禄者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
“这是隆庆初年的数字,到现在河南百姓供养的亲王宗室总计可逾万人,再多供一人其实也无所谓,如何也减不了那万人之负,可要是能少供一人,那便是有利于民的大恩德了。”
朱翊钧的“大恩德”实则并没有夸大其辞,当年李自成在陕西起义之后,第二个响应闯军的就是河南百姓,可见河南当时被剥削得有多么严重。
朱翊镠“嗬嗬”笑了两声,道,
“臣觉得海外没甚么可看的,哪里的人性情都差不多,无非是洋人们的皮肤白些,头发红些,看多了也不觉得稀奇。”
朱翊镠的拇指和食指一刻不停地翻腾着那片夹在他虎口中的金艾叶,
“哪里都比不上中国,皇上,臣很确信这一点。”
朱翊钧心道,你当然这么想了,但你有为那受剥削的河南人民考虑过吗?
朱翊镠又道,
“所以臣绝不出海,也不赞成皇上派人出海。”
“上回老娘娘说了一层原因,皇上没听进去,那臣今日便再说一层,皇上可不能让百姓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样,百姓愚昧,教他们知道了海外甚么样子还了得?”
朱翊钧反问道,
“那闽粤海商不早就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样了吗?”
朱翊镠道,
“这可不一样,海商赚钱靠洋人,自然不会自己发财的办法透露给其他人,他们要都说洋人好,不等于自断财路吗?”
潞王朝皇帝的身侧凑了凑,压低声音道,
“上回当着老娘娘,臣有句话没来得及说,饶是朝廷现在这样提防着,海商们跟皇上您也不一定是一条心。”
“皇上可知,现在闽粤海商出海的海船上,挂的都是甚么旗吗?”
朱翊钧心想,李太后果然是万历朝最幸福的女人。
隆庆皇帝宠了她一世不说,两个儿子又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将李太后保护在“大明朝永垂不朽”的荣光之下,给她编织了一个万国来朝的绮丽美梦。
“那当然是龙旗、北斗旗或是日月旗了。”
朱翊钧不假思索地道,
“大约是日月旗居多,毕竟是先帝下旨开关时,特意遣人设计的嘛。”
朱翊镠淡笑着摇了摇头,道,
“不,皇上,臣去岁亲眼见到,他们在船上挂的都是洋旗。”
朱翊钧果真吃了一惊,
“为何要挂洋旗?”
朱翊镠回道,
“无非就是他们觉得官府的税收得太多了,刁难太重了,挂洋旗可以破财免灾。”
朱翊钧奇道,
“难道华商挂洋旗还要另外付钱给洋人?”
朱翊镠笑道,
“确是如此。”
朱翊钧又问道,
“可是洋商不也一样要向我大明交税吗?”
朱翊镠回道,
“是一样要交税,但不知怎么回事,闽粤海商总觉得市舶司摊派给他们的额外赋税太多,还不如向洋人买个挂旗的资格来得实在。”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
“这也不能都怪咱们的海商,市舶司前倨后恭,只会欺负自己人,难道朕还能反怨受了欺负的华商不挂日月旗吗?”
朱翊镠又道,
“其实也不止是赋税收得太重的问题,臣上回让皇上派给臣的锦衣卫去打听过了,海上海盗横行,往往一船被掠,则损失数万。”
“而出钱挂了洋旗的海商,就能受到洋船的护航,大明的水兵待遇太低,平常巡逻海域已是力不从心,哪里能指望他们护航华商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道,
“的确不能怪水兵,洋人的海商能花钱雇水兵保护他们,在大明这就是天方夜谭,普通商人要是敢动用大明的水兵,不治罪就已是万幸了。”
朱翊镠笑道,
“是啊,因此臣亲耳听见闽粤海商如此议论道,商船一经冒挂洋旗,则官不敢封,差不敢扰,吏不敢索,衙门不敢刁难,这样的一面旗帜,教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如何能禁得住诱惑?”
朱翊钧明白了朱翊镠的意思,洋人倒卖给大明海商的不是那一面洋旗,而是欧洲那些大航海的国家政府向本国公民提供的公民安全。
一般在一个正常国家里,公民纳税之后,便自动获得了要求政府保护的权利,政府则有义务在世界各地保护自己的公民。
而像这种生活在民主宪政制度中的公民的权利,在大明却格外值钱。
朱翊镠再道,
“只是无论海商如何挂洋旗,他们也还是依靠大明出产的瓷器和丝绸才能赚得了洋人的钱,有了钱进账,他们才能继续花钱向洋人购买挂洋旗的资格。”
“所以海商虽然不一定同皇上一条心,但大抵还能为皇上所用,只是用他们的时候得提防他们心里的那些嘀咕。”
“可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知道世上有这样一种生意,花钱挂面旗就能不向我大明交税服役,不朝我大明官吏毕恭毕敬,长此以往,他们岂不就会对我大明失去敬畏之心?”
“因此臣不愿受派出海,臣若是出了海,说不准就会变得同洋人一样,也变出一面旗来同皇上抢赚我大明子民的钱。”
朱翊钧开口道,
“即使你不出去,海商不开口,百姓也未必永远会懵然无知。”
朱翊镠摇头笑道,
“只要皇上能如太祖皇帝一般闭关锁国即可。”
朱翊钧淡声道,
“即便我大明锁了国,那洋人未必就不会自己踏进来。”
朱翊镠笑道,
“洋人要自己闯进来,那皇上就可以说他们是强盗土匪,是来打劫咱们大明的。”
“在洋强盗和圣天子之间,百姓会相信谁呢?当然是皇上您了!”
朱翊钧问道,
“那依你这么说,我大明的亲王宗室,绝无一人肯受遣出海了?”
朱翊镠转回身来,胖胖的身子往座上一靠,道,
“那是自然,谁要是肯出海,那必然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背弃我太祖高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