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气氛中,耿天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张栋,四十多岁的张栋,眉目间那种无法退却的苦涩好像一块巨石压在了耿天心头。
来的路上,卫国没少跟耿天说张栋,从卫国的口中,耿天知道,张栋是个极其硬气的汉子,可就是这个一辈子没低过头的汉子这一刻却好像被生生压弯要的老树。
老话总是说人这辈子三穷三富过到老,农家人,不怕穷不怕苦,可怕的却是那份不公,社会在进步,可受苦受穷受委屈的从来都是他们这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气愤吗?如果说年少,耿天或许还有,可十年的打工生涯,抹平的不仅仅是那份年少轻狂,还有一份□□裸的认知。
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微微低垂眼帘的耿天心底有了一丝想法,再次抬起眼帘时,耿天的脸上少了往日的平和,“张叔,那您今后有啥打算?”
突然出声询问的耿天打破了屋内的沉闷,使劲抹了把脸的张栋压回心底的酸涩,仰起脸,眉目间闪过一丝决绝,“啥打算,等着判决,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俺这辈子只有一个娃,只要娃不退,俺当爹的也不退。”
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却有着重的好像能把人压弯的不屈,如果上一刻闪过脑海的只是一丝不确定的想法,那么这刻,那丝念头在耿天的脑海已经变的清晰而坚定。
“张叔,俺也不瞒你,这次,俺三哥是带着俺来你家买猪的......。”
“娃啊,不是叔不卖你,你也看到了,这家里现在除了十头猪苗子,啥都没有,叔就是想卖也没有。”
还没等耿天的话说完,赶紧摆手的张栋打断了耿天的话,随即想了一下的张栋站起身走到立在右侧的柜子,打开柜门拿出一个本子,快速翻开后,从中撕下一张纸回到炕边,放在炕桌上的白纸上写着几个电话号码。
推到耿天面前,“娃,这几个是张叔进猪苗的老客电话,你自己联系,你就说是文胜的张栋介绍来的,现在的价格应该在750左右。”
看看摆在面前的纸张又看看眼底闪过一丝不舍的张栋,耿天微微笑了一下,推回纸张,耿天的动作让张栋一愣,抬起头看向耿天,“咋了?”
“张叔,我有个想法,您看看成不成。”
不提满腹疑惑的张栋就是卫国脸上也露出不解,“天儿,咋了?”
冲出声询问的卫国笑了一下,耿天再次把目光对准了张栋,“张叔,俺家承包了屯子里的一千多亩山地,中间专门划出一块地养猪,您也知道,黑猪最难的就是配种,总不能每次到了配种的时候都跑去南方,这不现实,您看这样行不行,俺负责进种猪,你负责提供配种和猪苗,同时,因为俺们是第一次养猪,啥都不懂,您看看能不能给俺们客串一下技术员。”
耿天的话音刚落,张栋顿时傻住了,张栋是个通透的人,啥叫什么都不懂,耿天这是明摆着拉扯自己哪。
哆嗦了下嘴唇,张栋第一次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从进屋第一次开口的年轻人,平凡的外表,温和的眼神,安静的好像一错眼就被忽略掉。
可张栋清楚的感觉到,就是这个安静的很容易被忽略掉的年轻人,在这个个人自扫门前雪的年代要伸手拉扯自己,这让出事以来一直被拒绝被冷待快要坚持不住的张栋腾的一下红了眼角。
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一次次被拒绝,一次次的失望让张栋真实感觉到了前路艰难,不是没想过放弃,可看到张晓亮执着的眼神,想到一辈子挺直腰板的爬行,张栋咬着牙坚持,到了现在张栋求的已经是钱,而是一个公平。
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哪怕砸锅卖铁,张栋始终站在张晓亮身后,可那种入骨的疲惫却无时无刻缠绕这张栋,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刻,看不到希望的张栋真的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闭了闭眼,挡住眼底那丝温热的张栋咧着嘴笑了,张栋重重的点点头,“娃,叔占把便宜。”说完,抓起桌上的白纸转身快速离开了房间。
寂静的房间内,站在院内打电话的张栋爽朗的声音不断的传来,沉默了半响的卫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耿天,“天儿.....。”
欲言又止的卫国让端着水杯喝水的耿天呵呵的笑了,转头看向卫国,“三哥,张叔是个能人,至少对于啥也不懂的俺们家来说,他就是能人,养猪以后遇到的事多了,俺爹也好,俺也好,真的是啥也不懂,而且,你想想俺家这几口人,俺爹俺大伯倒是能吃苦,可这玩意不是光吃苦就能干成的,没有个明白人,就是个赔,所以啊你别看好像俺吃亏了,其实啊,长远看,俺占大便宜了。”
其实,耿天虽然有帮张栋的意思,但根本还是从自家考虑,张栋那人一看就是个外场人,虽然俩人接触的时间短,可耿天看得出,张栋是个好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只要他答应你的事,哪怕再难也不会退缩。
而家里的几口人,不是耿天小瞧,还真没有一个张栋这样的,老爹就不用说了,干活行,听话,让干啥干啥,可性子软,还抹不开面子,大伯倒是能抹得开也能镇得住,可性子冲动,不是个能稳住的人,至于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让老爷子天天蹲在山上?
想想都不现实,至于耿天,随着山林的整体开发,耿天更不可能蹲在猪场,原本耿天还犯愁这个猪场由谁去看管,现在一下子找到了个能手,耿天再不出手就是傻子。
耿天轻声的解释让卫国顿住了,想想老耿家的那几口,卫国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而耿天的话也让一直蹲在屋里憋劲死磕法律书的张晓亮翻动的手指停住了。
家里来人张晓亮知道,干什么,蹲在里屋的张晓亮同样清楚,然而让张晓亮没有想到的事,这个说话慢悠悠的人竟然如此的看重老爹。
低垂着头,看着手中被翻烂的法律书,想到这一年半以来的遭遇,想到始终挺直着腰板坚定不移的张栋,张晓亮慢慢攥紧了拳头,当初凭借着一股子倔强,张晓亮走上了上访的路,一路行来,张晓亮清楚如果没有老爹的支持,他不会走到如今这步。
想想其中的艰辛,想到此时的贫困,张晓亮缓缓松开手放下了手中的法律书,下坑,站在帘子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张晓亮掀开布帘子走出了小小的里屋。
突然冒出的张晓亮让耿天、卫国楞了一下,“晓亮?”
好像一下子认出这个瘦的双颊凹陷的年轻人就是曾经那个眉目憨厚的张晓亮,大吃一惊的卫国快手快脚的跳下炕,而听到卫国喊声的耿天也跟着下地仔细打量起这个让张栋付出一切的小伙子。
第一眼,瘦,很瘦,可真正吸引耿天的却是那双眼睛,正直、坚韧而且带着一股子憨劲,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耿天多少有些明白为啥张栋舍不得,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本分而又正直的人。
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的耿天冲直直看着自己的张晓亮笑了一下,抿了下双唇,张晓亮上前一步,二话没说先是深深的鞠躬,这个举动把耿天惊了一下,手快过脑的一把抓住张晓亮,“兄弟,你这是干啥。”
“哥。我代我爹谢谢你,也替自己谢谢你。”
有些沙哑的声音中有着耿天无法理解的复杂,张晓亮的郑重顿时让耿天明白是因为张栋那事,呵呵的笑着松开手的耿天摇摇头,“啥谢不谢的,俺这也是占便宜,张叔养了二十年的猪,啥不懂。”
笑呵呵的耿天让张晓亮抿着嘴笑了一下,歪头看向脸上带着喜气大声嚷嚷着打电话的张栋,张晓亮眼底闪过一丝温情。
“哥,我不是吹,我爹就是养猪能手。”
骄傲自豪的夸赞让耿天、卫国都笑了,俩人的笑容让心底其实暗暗紧张的张晓亮悄悄的松缓了紧绷的神经,来了兴致的把张栋养猪遇见的趣事讲述了一遍,又带着耿天去看了自家的猪场,空荡荡的养猪场,此时除了十头不大的猪苗子,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可耿天却从占地面积极大的猪场看到了曾经繁华。
看了一眼没有了笑容的张晓亮,耿天只是无声的拍了拍张晓亮的手臂,收回目光的张晓亮深深吸口气转头看向耿天,“天哥,俺们爷俩给你打工咋样?”
突然开口的张晓亮让耿天一愣,愣愣的看着一脸认真的张晓亮,“晓亮。”
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的张晓亮再次把目光对准空荡荡的猪场,“天哥,我爹啊,一辈子都投在了这猪场,虽然出事以后啥都没说,可我知道,我爹心疼,不光心疼我也心疼那些他精心伺候的猪苗子,可现在,啥都没有了,天哥,你知道吗,我活了二十年,除了读书啥都不会,我爹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以后就指望我,可你看看我现在能干啥?跟我爹学养猪,可我家现在连猪都没有咋学?”
顺着风不断在耳边想起的低语让耿天明白眼前这个年仅二十的小伙子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艰难,犹豫了一下,“晓亮,听张叔说,你成绩很好?要.....。”
没等耿天把话说完,张晓亮笑了,笑容中依然带着一丝愤世嫉俗的张晓亮让耿天停住了劝说,“哥,成绩好有啥用?一年半的时间,我想明白了,咱就是个农村娃,上学干啥?现在啥都讲究个关系,就咱这样的农村孩子能有啥关系。”
张晓亮话语中的嘲讽让耿天有些堵得慌,想要反驳张晓亮的愤世嫉俗,可却发现那些劝说苍白的让人无力。
动了动双唇的耿天暗自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咽回了到了嘴边的劝说,世道难、难的从来都是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