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纱衣从前只是与河道水妖案有牵连,如今听朱高炽这一句,她先想起的,反倒是旁的面容。
她曾穿着去建康宫,看着他在眼前饮鸠而亡……曾穿着去玄圃,替他潜书阁取文选……还有,北湖、台城、棠邑、冶城……更多细碎残影纷纷涌现,似要拼凑成一幅长卷……
朱高炽见她神情飘忽,温言道,“即便是不见了也无妨,姑娘无需忧虑。”
桐拂回过神,“没弄丢,我收着的。”她将腰间垂着的锦囊解下,“就在这儿,怕丢了,我一直随身带着。”
他并未接过,“姑娘收着就好,倘若有人问起,还望姑娘莫要提及,也莫要将它示人。”
“好,”她允道,“可是,还有谁会知道这素纱衣在我这里?”
朱高炽面显犹豫,继而无奈,“你可听说过太祖的十六公主?”
“太祖幺女?自然晓得。谁不知道她是太祖的掌上明珠?不但太祖宝贝她,建文时才不过三四岁的这位十六公主,也是极为受宠。再后来,她一直被徐皇后当作女儿一般亲自照看……”桐拂忽觉失语,却已是改口不及,轻咳一声,“那个……十六公主如今也该是豆蔻之年了?”
他面上仍是清平,听了这一问有了笑意,“我见了她,却还要唤一声皇姑姑。”
桐拂扑哧笑出声,又忙掩饰了,忽而想到什么,“难道是这位十六公主在找这件素纱衣?”
朱高炽颔首,“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尚有要务在身就不细说了,不如我先送你出去。”
“殿下,”她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我爹爹他,可是在此处?”
他微讶,“不曾听闻,不过桐姑娘放心,我会问清楚,你且先回去。”
自诏狱出来,桐拂马不停蹄赶回自家院子,远远看着里头的光亮,顿时松了口气。急急忙忙跑进屋子,爹爹正在案上布着碗筷,“干什么去了?跑成这样。”
千言万语,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默默接过爹爹手中筷箸,坐下闷头吃起来。吃了几口还是没忍住,“爹爹去了何处?”
“诏狱。”
她手里的筷箸啪嗒掉落了一支,又忙捡起来,“爹爹怎会去那里?”
“自然去医治病人,难道去吃饭?”他脸色不大好看。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她塞了一嘴的饭嘟嘟囔囔道。
“你怎么不问我去给谁医治?”桐君庐瞪着她,“你认识的,廖卿廖大人。”
桐拂猛地呛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他……他怎么进去了?”心里却满是狐疑,廖卿明明说没见过他……
“他们说是什么罪就是什么,不是也是。”桐君庐将手边的茶盏推至她面前,“我去的时候,他被打得半死。也不让包扎,只给喂药。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醒,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活着活着……”她才勉强缓过一口。
“你说什么?”桐君庐夹菜的手顿住。
桐拂后背一凉,“我的意思是,爹爹去给他瞧过了,他肯定没事了!”
他把菜放进她碗里,“就你话多,快吃!”
一顿饭吃得心里翻江倒海,她并没想清楚小柔的事该不该告诉爹爹。又或许爹爹原本就知道些什么……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若爹爹知道自己跑去诏狱里头,定会把自己捆在这院子里,再不让自己出门去……
桐君庐见她闷头吃饭,忽然道,“今日金大人来过,说了你二人的婚事,需定个日子。”
桐拂一噎,忙忙抢了茶盏过来喝了一大口,才缓过脸色。
“哦?我以为,你听了会欢喜。”桐君庐盯着她的神情。
“这事……不急不急……爹爹,你吃饱了没?我去给你……”
“小拂,”桐君庐打断她,“这事我以为你早想清楚了,爹不会迫你,若你不愿,我就去回了他。”
“爹,我想再等一等。”她放下手里的碗筷,“您刚从生药库出来,我们这许多年没在一起,小拂想再多陪陪爹爹。”
桐君庐端着茶盏的手慢了慢,“我一老头子,有什么好陪的?你若嫁了人,你娘该会高兴的……”
桐拂眼眶一酸,没再吭声。
桐君庐亦跟着沉默了许久,“好,这事随你的意思。你若觉得合适了,再说。只是,爹不希望是因为我,也不要因为旁人。你嫁他,需得你心里愿意,不要有任何为难和顾虑。”
她垂着脑袋使劲点头,“我晓得的,爹爹。”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小柔的事?”桐君庐忽然问道。
她一怔,抬头望着他,“我……我担心……”
他眼中瞬息间尽是倦意,“小柔的事,你不要再去打听,也莫要四处追问。她如今这般,既是她的心意,就随了她去,爹也不想强迫她做什么。
至于以后的事,爹一把老骨头,除了你们姐妹俩,也没什么好顾虑担心的。你答应爹,凡事多思量,莫要鲁莽。”
见爹爹神色肃然,桐拂坐直了身子,“听爹爹的。”
“好,那方才你带回来的匣子,不如交给爹爹保管。”他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方才匆忙藏起来的匣子里,是廖卿的牵星板,爹爹又是如何知道的?
桐君庐站起身,“我还要修编药册,回屋了。你再煮些茶水,估摸着,还有客要来。”说罢转身离去。
她一头雾水,扭头瞧着外面夜色沉沉,谁这会子会来?
待将屋子收拾了,小炉上茶汤新烹,就听见院门被人叩响。
她将门打开,就看见金幼孜一脸喜色站在外头。
“你爹答应了?!”
“我爹是答应了。”她道。
他欢天喜地将她的手牵了,“我就知道……”
“爹爹答应我,只有我愿意的时候,他才会允诺这事。”
他有些迷惑,“是……是你不愿意?”
她将手抽出,“有些事,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但如今,我觉得还没想清楚……”
“为何从前你想得清楚,如今反而不清楚了?他们,与你无关。你只是路过,只是刚好看见,没有你,那一切依然会是那样,不会有分毫变化。
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他一时语结。
“所谓你我,究竟是什么,你可看得清楚?我是水生魄,你又是什么?这两样,当真能在一处?这些不弄明白了,我们如何能……”
“能。”他将她的手攥着,用足了气力,“这天底下,沧海桑田从前过往之间,也只有我俩能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