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曾经问他,当年暮春时节,站楚家内院中那七个女孩子,何以他后挑中偏偏是她。
她问这话时候年纪尚小,蹲他跟前,几根手指扒他膝上,自下而上仰望着他。眼中已经没了初来楚家时胆怯,而是带着小小乖巧和亲近,又分外乌黑湿润,让人看了便觉得活泼泼地讨喜娇憨。
他未告诉过她,那一日她得以留下来,也是因这样一个眼神。
带着一点机敏,又有点娇憨,重要是,其他女孩都低眉垂眼,偶有因好奇抬起眼皮瞧过来,也很就战兢得低下头去,唯独她一个,管眼底存着一丝小心翼翼,却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瞧着他,并且是这么直视着看过来,看得坦坦荡荡,看得光明正大。
那时楚行单手支颐跟她对视,有些好笑地想,把这么个小丫头拎身边,生活一定不会再像往日一样乏味下去。
那天他只打量她一眼,无需问话,就已经能将罂粟脾气摸个七八。这个孩子耐性不大,甚至也许脾气还挺差,但头脑很灵光,胆子不小,指不定以后会忍不住耍点儿小聪明,甚至还会阳奉阴违,暗度陈仓。
他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不过短短一月,道上人已将罂粟这个名字传遍。又过几日,路明同他汇报完公务后顺嘴多说了一句,说前天他寿辰宴,送上来礼物跟往年别有不同,许多人改送了适合女孩子佩戴珠宝之类饰物,甚至还有人送了个拿成块缅甸玉雕,小半人高,跟罂粟眉眼甚肖似玉人来。
楚行听这话时,抬眼看了看书房外花廊上罂粟。她腕上那只翡翠玉镯已经滑到小臂上,却只踮起脚尖,专心逗着笼子里那只养黑尾蜡嘴,浑然没有自己已成为道上人恭维对象自觉。
后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发现罂粟这些不自觉,不过是因为她从未将那些人意过而已。
那时候她心思还和眼神一样清澈透底,好猜得很。每天都很喜欢歪头瞧他,同他说话时会眼中带笑,偶尔肆意妄为,也都是目明确,不过仅仅是因为想要亲密地粘着他而已。
他一向习惯孑然一人,然而罂粟来了楚家之后,他又觉得,身边多这样一个人感觉也不错。
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隐隐愉悦。当你清楚地知晓有一个人不把其他任何人放眼里,满心满眼中只有你一个,你可以轻松支配她所有喜怒哀乐时,那种独占滋味,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
他把她拎身边,照着好标版,请了好老师,仔细认真地教她。又放任她指挥着人书房外花廊上筑起一个秋千架,甚至默许她他听离枝汇报时候将他拖出去,只为方便她骑他肩膀上,去摘高处那枝海棠花。诸如此类种种,或出格或荒唐,凡罂粟提出,他几乎从未不应允她。
他乐意看她神采飞扬骄傲模样,因而不意她被惯得无法无天,一心想让她娇矜美丽地长大。管是楚家,他心底给她规划中,却没有让她插手黑道这一事项。楚家那些血腥残忍东西,到达罂粟眼底之前,都被他轻描淡写拂去。他教她知书识礼,他希望她能像个正常世家女孩子,能够他给她撑开荫蔽下,心安理得地获一世安稳。
罂粟却不肯照办。他叫她读经史,她却单单喜欢韩非子;他叫她看外国史,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君主论。那些内容理性冷静,专司复杂算计勾心斗角书,罂粟倒背如流。而诸如论语史记之类,每每都是他强押着她,她才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背下去。
然而有时即便是强押,罂粟也会绞脑汁逃避。常用手法就是趁着他心情好时候蹭过来,他面前慢慢半蹲下去,两只手怯怯扒住他膝头,仰脸望着他时候,眼睛里满满都是无声恳求。
碰上她这样神态动作,楚行再是存了心要给她教训看,也忍不住要心软。
他长她十一年,早已是情绪沉淀内敛,心肠凉薄坚硬岁月。自执掌楚家,是规矩方圆,赏罚分明。习惯中已经没有失控一词,然而后来他再回想,那些面对罂粟讨巧求饶时候,几乎每一次结局都是他她眼神底下莫名心软,将她抱到腿上,抚着她头发,反过来哄着她。
次数一多时间一久,以至于有次商逸前来,见到他们相处模式,临走时似笑非笑同他说了一句:“现看着,倒像是你养那个小丫头骑到了你头上一样。”
商逸不止一次说过他太娇惯罂粟,他每次都不以为意,自认对她不过是一点额外纵容,远远还没达到过了火候程度。直到这一次商逸改了说法,让他终于愣怔之后,微微震动。
他花了几天时间着意打量罂粟,才发觉她早已渐渐长大,却并未成为他所设想那个样子。
他一直认为她不过是有些肆意任性而已,然而那几日才了解到,罂粟背着他时候,行动作为间早已是远超出他预料狠辣凉薄。
他从未授予过她任何权力,只一次离枝时候,赖他膝边罂粟突然开口,索要那次本该离枝负责地牢审讯。他直觉便是皱眉不允,然而被罂粟抱住手臂眼巴巴地晃了两晃,仍是忍不住心软。那天罂粟欢而去,等过了两日她将审讯记录交了上来。那场审讯本就不算件重要事,他又正忙,只来得及扫眼结果,随口问了两句就搁置一边。几天后他突然想及此事,叫来路明问了两句,才知道罂粟当日审讯有多狠辣暴力。
那天由她主持审讯,比路明平日主持还要简单而血腥。罂粟只冷眼看着桌前二人申辩抗争了十几分钟后就不耐烦,随手将旁边一套金边骨瓷茶具推到地上。等审讯室归于沉寂,才开口:“你们两个打一架,身体任何部位不限。谁先被打死,谁就是主犯。如果不肯动手,就等于自动默认误杀了人。按楚家家规处置。现,开始。”
到了后来,果然其中一人就被活生生打到七窍流血而死。
他听路明说完,又将罂粟曾经提交上来审讯记录找出来,上面却对这些过程只字未提。当即把罂粟叫来书房,未料等被质责完,罂粟只沉默了一下,就不以为然地回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被她这句话顶撞得简直有些不可置信。那一瞬间惊怒,几乎要将手边镇纸甩出去:“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他对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时候,罂粟偷眼打量他,咬着唇,终仍是倔强道:“我有什么不敢说楚家养这些杀手,哪个每天过不是提心吊胆日子,有几个能真正挨到金盆洗手那天还不早晚都是被同党背叛给上级处死被仇家追杀命。既然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反正这之间差出来也不过就是他出去再多收几条其他人命时间,死不死有什么大不了怎么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这两个人谁活着都没什么区别。”
她手背身后,下巴扬得老高,把一番歪理说得简直再辣气壮不过。他气得厉害,脸上却不见怒容,反倒缓缓笑出来:“你这话说得能把阎王爷气到地面上。照你这么说,楚家还有没有规矩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看到她对他念“规矩”两字嗤之以鼻,又很掩饰下去,只站那里静默不语。他一时难以想通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怒之中沉声斥道:“都是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不入流东西”
“没有谁。”
“说不说”
“没有谁。”罂粟静静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既这里长大,这些东西还用得着有人特地教我么”
她振振有词说这话时候,方才骑马一身明红色装束尚未换下,身形利落而飒爽,眉眼间却又容色逼人,无丝毫畏惧,反倒漂亮得极张扬。他看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将她提拎过去,按到膝上狠狠打了两巴掌。
罂粟许久没遭受过这样待遇,一愣之下,一下哭出来,扭过头冲他大声说:“你凭什么打我我没有错你不准打我”
他沉声说:“再不打你就该反上天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心狠到这步田地”
罂粟他掌下挣扎,大哭出声:“离枝路明他们明明都这么做过你为什么单罚我不罚他们他们做过比这个要狠毒百倍,你都没说过一句话我根本没有错你偏心你不公平”
他气极反笑:“我偏心你跟他们能一样他们做都是分内事,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权力叫你乱杀人”
罂粟呆了一呆,突然加剧烈地反抗起来,他一时没有抓住,被她挣脱,跳到了离他几米远地方,他压着怒意叫她过来,罂粟嘴巴倔强得能挂油瓶,一边冲着他喊:“你说得对,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你什么都不叫我插手,你就是把我当成你逗弄玩意儿我什么都得仰你鼻息看你脸色你是混蛋变态流氓”
“胡说八道什么”他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勉强压住后一丝狼,“给我过来”
结果她只恨恨看他一眼,转身就跑了出去。
晚饭时候罂粟仍未回来,管家问他是否需要出去寻找,他余怒未消,只摆手不理。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放心,叫来人吩咐道:“出去找。”
管家应了声,又问道:“找到了话,要叫罂粟小姐回家吗”
他冷声道:“她自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你们也别理她。”
跟着他等了两天,每次跟踪人都报告说罂粟外面过得并不好,还差点被车撞到,却仍没有要回家意思。他存了心要拿这次事磨她心性,按捺住耐性又等几天,到满一周时候,终于有人同他报告说,罂粟小姐回来了。
他晾了她一会儿才叫她进书房,一面沉着脸批复文件,一面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看她不过短短一周,身形已有所清减。先是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瞧着他脸色,终究还是蹭过来,依然还是那副认错可怜巴巴模样半蹲下来,几根手指头紧紧巴住他膝头,仰着脸,拿两粒乌黑眼珠勾勾地望着他。
他一想到她已经习惯了拿这副样子当成对付他不二法门,就愈发不想理会她。一直到罂粟拽了拽他衣角,声音软软地同他道:“罂粟知错了,好不好您不要生气了。”
他本来要问她错哪里,一低眼,瞟到她疑似弄得满是伤痕手。罂粟顺着他目光把手一缩,被他捉住,摊开手心,继而看到了多细碎繁多伤口。
他不想心软,却下意识仍然忍不住问出口:“怎么弄”
他这样一问,罂粟眼泪就倏地涌到眼眶里,带着一脸隐忍委屈:“打零工时候洗碗摔碎了,划出来。”
她他面前总是带着些骄纵,有时候还会张牙舞爪,这个样子很少有,让他终于完全心软,一面叫管家拿伤药,一面训她说:“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去给人刷碗”
她脾气愈发大,朝他嚷嚷:“谁叫你不要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我走了一周你都不叫人去找我我自己巴巴回来你根本就不想我,根本就不心疼我”
他本想再训她两句给她点教训,看到她眼泪和伤口,到底连一句“下次不准再弄出这种事”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认命把她抱到膝上,一点点给她上伤药,一面还要忍受她他耳边故意不停喊疼聒噪。
后来他曾回想过两次,若是那一日未听任她一哭二闹下去,而是硬下心肠来真正敲打警示她,是否结果会不一样。然而又转念一想,如果事情有可能再发生一次,他不免还是会保持原样地让它发生一遍。
他终究会不忍心,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后面跟着发生多少次。
第一次纵容过去,让罂粟胆子愈发大。她仿佛拿准了他不会真正怎样她,又或者是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竟敢暗中插手路明事务。路明将状告到他这里,他思忖良久,同他说:“随她去。”
“少爷”
他淡淡地说:“等攒到火候差不多时候一起摊给她看。”
他等了两个月,一直到罂粟认为可以收网时候,他才黄雀后,不过一个轻巧变动,就让她两个月心血付诸东流。他把她叫到跟前,把她破绽与证据摆出来,避开她眼神,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地一一数落。他话暗含失望,又有警告,面沉如水,不近人情。等到看见她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时候,才收了口。
他以为她总会把那些乱七八糟心思收起一些,未料她咬唇半晌,静静开口:“您要是还想着让我像以前那样天天呆楚宅内重,天天对着您一个,还不如让我去死。”
这句话猝不及防,就像把尖锐锥子插他心头上,叫他汩汩滴出血来。
他养她这么多年,熬了多少心血里面,只得她这么一句话。
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等她拂袖而去,管家拎着茶壶进来,沉默一会儿后,温吞劝道:“罂粟小姐她不过还是个孩子罢了。小孩子没长大之前,都有批判大人心思。大人说哪里不对不好不要做,小孩就一定不信邪,偏要试试看。这时候说了往往没用,压制还会让她反弹,您不妨等她自己外面撞得头破血流了,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好,是什么坏,自然会自己回来。”
他暂时听进去了这个建议。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理会罂粟。他本以为罂粟会耐不下性子来找他,未料她竟没有主动来见过他一面。他这样不闻不问,罂粟反倒像是放心下来,愈发我行我素,弄出动作愈大。然而到底年轻,经验不足,算计人时候也给人算计进去,一次夜里码头提货,遭人暗算,险险一枪擦着小腹而过。
那一晚他莫名睡得很浅,路明一打电话他便接了起来,知道事情那一刻刹那清醒。
他赶到医院,看她紧闭着眼躺病床上,腰际一大片半干不干血迹。
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凉了个透底。
终究还是他先不忍心。每次他想磨一磨她性子,到头来磨下棱角,反倒都是他自己。等罂粟出了院,他便手把手教了她格斗技巧,又教她射击手法,后又将路明一部分职务剥离出来分给她。他瞧着她纹丝不动脸庞,淡淡警告:“做好你自己事,别歪心思,半分别动。”
她表情依然平静,只躬身又应了是。
他觉得她表情平淡里很带着点不以为然。而后面发生事也证明,她根本没有把他话听进去。依然会时不时撩拨两下离枝和路明,又因为权力手愈发便利,也就愈发地变本加厉。三五不时他就能从他人嘴里听到有关罂粟告状,不管他提醒几次,她每次都是前脚躬身应是,转眼出了书房就全都忘记。
直到一日他同商逸小聚,后者看罂粟端茶过来又安静退下,再看看他脸色,晃了两下茶杯,笑着问道:“我怎么近听说你家中不睦”
“谣传而已。”
“可我从刚才到现这么看,也觉得你跟你养大那个小丫头好像确实不大和睦啊”
他瞥过去一眼,懒得作答。商逸却不愿轻易错过这个话题,又笑着道:“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把这个小丫头放你身边,只不过是想找个听话乖巧解闷么现你要是觉着小罂粟长大了不合你心意了,趁早将她嫁出去不就得了,再或者把她派去西南见不着也行啊。总归漂亮伶俐小姑娘你们楚家多得很,再找个带身边还不是一样。”
商逸轻描淡写,他手却停了停,半晌简单说道:“没那么容易。”
商逸一挑眉,笑着说:“什么不容易我觉得这不挺容易么。”
他觉得商逸这个人真正是乌鸦嘴,每回过来c城都能轻飘飘就撂下一堆祸端。等晚上罂粟过来书房,他看她一眼,才恍然发现从她初来楚宅,竟不知不觉已过去许多年。
曾经她身量尚小,又调皮,雄纠纠气昂昂地去爬棵海棠树,却又中途害怕,还要他抱下来。到如今她已经长到他下巴高,脸上婴儿肥早已不见,身体也明显发育,举止间愈发安静,也愈发袅娜,眼波流转间便透出一股令人晃眼容色婉转,秀丽逼人。
她给他端茶,他心不焉地接过去,不妨打翻半盏,倒她手上。所幸茶水温和。这次他没有再给她擦拭手指,将手帕递给她,她抬起头看他一眼,才慢慢接过去,一根根抹干手指。他看了一会儿,慢慢说:“罂粟,你以前说你不想一直呆内重里,我把你派去d城,那里地方都归你管,你想不想”
罂粟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她眼中找了许久,却没有发现什么欣喜情绪,只含着惊疑,委屈和怨怼,并且很她眼泪就蓄满出来,向他说:“您赶我走吗”
她这副模样,他便只有心软:“你不想去,那就算了。”
这件事不知怎么会传进商逸耳中,隔了两日,特地打电话来笑问他:“啊呀,我那会儿也就随口说说,你居然真要把你那宝贝丫头送出a城你居然也能舍得”
他回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八卦,没这回事。”
他是提出送她走那一刻确认,他确是清清楚楚地觉到舍不得。
甚至于,不仅仅是舍不得。“占有”这两个字清晰而乍然地出现念头里时,让他自己都有一丝措手不及。
那个晚上之前,他未动过这样念头。
当年他将她带身边,并未想过一眨眼间就会过去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丢开急于批复文件,将做噩梦罂粟抱到膝上哄着睡觉时,心中想着不过四五年后,感情总会淡薄下去。到那时他将参考她意见,给她一个好后路。
而今四五年早已过去,当年这个念头他只想了一瞬,就压下不提。
如今要他将她送出去,他不会愿意;然而若是一意顺着他意思,终后果罂粟不会愿意。
她从很早就说得明白,不想呆内重,也不想天天对着他。但他让她去d城,人人又都知晓楚家集中势力a城和西南边境,他这样做,即使不存着别心思,外人和她自己眼中,也差不多相当于变相流放。
骤然失了依靠人比从未有过依靠人落魄,这个道理罂粟自己也懂。
他从未考虑事情考虑得这样耗时良久,谨慎到犹豫。他尝试着回到罂粟还未来楚家时,他终夜与烟酒大麻美人相伴光景。他花了一个月时间,试着融入灯红酒绿软玉温香淫靡里,终究发现不合适。又想了其他方法种种,大都还未施行就脑海中被消除,剩下两三种,也仅仅是浅尝辄止。并且跟着愈发确认,要他将她送出去,他不会愿意。
他笃定了这个想法后,再计较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人心收拢回来时,却发现罂粟这段时间里对他愈发疏远。
她很少再他面前撒娇央求,不会再缠着他做一些有趣而出格事。相反,奇怪地变得过分乖巧懂事,并且沉默寡言,总是低垂着眼,偶尔想窥探他脸色时才小心抬起眼来,又很就低下去。他面前时也不再张扬肆意,而是渐渐做到适可而止,进退得宜。
她一双眼睛依然黑白分明,他却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很难再揣摩清楚她心思。
她他面前维持了这个面具很久,他始终没能习惯。一次终于问她怎么会突然乖巧懂事,罂粟微抿一下唇,眼皮也不抬地道:“怕您再赶我走啊。”
他说:“我什么时候赶你走过”
她态度还是仿佛很柔顺,却不管他再怎么问,都不再做声。她近来对他都是这个态度,他看她一眼,又问道:“是因为那回提让你去d城事”
她听了眼睫动了动,却仍是不说话,只慢慢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疲态来。他心知肚明她又装傻,指尖她手心里刮了一下,她仍然不醒转,反而变本加厉,搭着眼皮同他轻声道:“您还有别事吗”
他看她一眼,不答反问:“你困了”
她很认真地点头之后,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他能读出她一愣之后,脸上很不情愿意思,却到底还是走过来,褪了鞋子背对着他侧躺美人榻上。他本想叫她翻过身来,想了一下又放弃,只将她缠到脖子上几缕头发抚顺,一手揽住她腰际,轻轻拍着哄她入睡。
她先是装睡,被他不停歇地拍背良久,才终于慢慢睡着。他单手支颐,撑枕头边,看她睡着之后大手大脚,无意识下想要霸占整张美人榻任性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方才被她招惹出不也跟着散去大半,正要去轻捏她鼻尖,却见她眼珠簌簌转动,眉心拧起来,口中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些什么,是正做梦意思。
他微微俯身,终于听清楚她说话:“楚行,我真恨你。”
他顿时怔住。
他一时没有动,疑心是自己听错,却又听她闭着眼喃喃重复了一遍:“楚行,我恨你。”
他像是浑身被定那里,半晌都动弹不得。
窗外正是黄昏时候,世界都仿似柔和。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时候,他将她从海棠树上抱下来,举动之间,撞落纷纷扬扬一树海棠花。有一朵堪堪落她鼻尖下,淡淡粉白颜色,恰衬着她两团胭脂一样面颊。
这么多年相守过去,他本指望就这样一直到白头。终究却竟不过是她简单三个字,她恨他。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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