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眼睁睁地看着宋若翡出了一枚金叶子为他买了一口杉木棺材与一块杉木木碑,心疼得紧:“虞夫人,我不需要这么好的棺材与木碑,你用草席将我卷起来便足够了。”
他区区一个畸形的三面人,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棺材与木碑?
然而,宋若翡恍若未闻,并不理睬他。
而后,他眼见宋若翡将他的尸体放入了棺材当中,又令棺材飞了起来。
宋若翡果真并非寻常人,怪不得宋若翡的佩剑亦不寻常,他仅仅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便没了性命。
他并不为自己的死而感到难过,很是平静。
待到了阿娘坟前,他想抱抱阿娘的墓碑,双手却一次又一次地穿了过去。
他被祖父囚禁多年,踏不出胡家一步,仅阿娘出葬的那一日,来过阿娘坟前。
阿娘的坟冢一片荒芜,坟包上的野草长得比他还要高,显然多年不曾有人来为阿娘扫过墓了。
野草在夜色中,被夜风吹拂着,恍若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他伸出手去,急欲为阿娘将野草全数拔掉,可他的手亦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了野草。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子,他的出生让阿娘蒙羞,使阿娘受苦,他未曾孝顺过阿娘一日,阿娘便已辞世了,他甚至连为阿娘将坟包上头的野草拔干净都做不到。
自责之中,他瞧见宋若翡为他挖起了墓穴。
宋若翡既然能令棺材飞起来,为何要徒手为他挖墓穴?
泥土中含有不少砂砾,徒手挖墓穴一定很疼。
宋若翡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他,才会徒手为他挖墓穴的罢?
“虞夫人,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该当多谢你才对,要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受多少年的苦,且你达成了我的夙愿,待黑白无常来接我,我或许便能见到阿娘了。”
他如是对宋若翡说着,宋若翡依旧没有理睬他。
幸而红糖糕阻止了宋若翡,可是红糖糕没能成功地阻止宋若翡,反而与宋若翡一道为他挖起了墓穴来。
红糖糕当真是一尾具有灵性的赤狐。
下一世,他如果能投胎成红糖糕这般的赤狐,定然会被人所喜爱罢?
他怀着羡慕,试图阻止宋若翡与红糖糕,但不论他如何说,如何做,宋若翡与红糖糕都听不见。
是了,他已是鬼魂了,而宋若翡与红糖糕则是活生生的。
他只能凝视着他们,不断地对他们道:“多谢,多谢,多谢……”
待他们挖好墓穴,将他的棺材埋好后,他想请他们为阿娘拔掉野草,但他明白他们听不见,便没有开口。
他只得目送他们离开,未曾想,他们竟是去而复返了。
宋若翡将红糖糕放于他的右肩上头,自己则为阿宝的母亲拔野草。
拔干净后,他内疚地道:“夫人,对不住,是我间接害死了阿宝。我把阿宝送到你身边了,劳烦你好好照顾阿宝。”
话音落地,他便抱着红糖糕离开了。
阿宝以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岂料,第二日,他又见到了他们,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一群和尚。
和尚是来为他超度的,于诵经声中,他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忏悔,但说实话,他只记得有这么个人,可早已不记得少年具体的模样了。
他偷偷溜出门,想要与同龄的孩子们斗蛐蛐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时过境迁,他压根不在意了。
但他清楚地记得阿娘当真捉了一只特别神气的蛐蛐给他,他便在家中跟阿娘一起斗蛐蛐。
阿娘教会了他如何斗蛐蛐,如何养蛐蛐。
很久以后,蛐蛐不见了,现如今回想起来,蛐蛐或许不是跑掉了,而是死掉了。
阿娘不舍得教他伤心,所以谎称蛐蛐跑掉了。
关于阿娘,他能想起许多许多的事情。
阿娘病故足足十年,应该已投胎转世了罢?
待他投胎转世,阿娘大抵已成为别人的阿娘了。
他思忖间,诵经声戛然而止了。
他看见宋若翡与那少年一道为他烧纸钱,遂蹲下了身去,双手托腮。
这些纸钱必然要价不菲,他又害得宋若翡破费了。
宋若翡与红糖糕这样好,倘使……倘使他没有死,倘使他跟着宋若翡回了虞家,肯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罢。
遗憾的是,没有甚么倘使,他确实死透了。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尚未见过宋若翡的夫君,宋若翡生得花容月貌,她的夫君定是人中龙凤罢?
待纸钱烧尽,他突地听见有人唤他:“阿宝,到时辰了,走罢。”
他一抬首,见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马上站起了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宋若翡与红糖糕告别道:“我走啦,多谢你们。”
言罢,他向着黑白无常伸出的双手。
黑无常道:“我们认为你不需要拘魂索。”
“多谢你。”阿宝心道:我又遇见好人了,不,好鬼,黑白无常也是鬼。
他跟着黑白无常往地府去了,经过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犬岭、金鸡山……到了阎罗殿。
阎罗王一派威严,瞧来有些可怕,但阎罗王说起话来,却不会让他害怕。
他乖乖巧巧地跪着,听阎罗王细数他的一生,他觉得后怕,又觉得释然,左右那些人业已伤害不了他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被锁在小矮屋里,惟有在客人到访时,才会被祖父强行扯出来的三面人了。
他忽而听见阎罗王道:“去见你的母亲罢,她在奈何桥边等你。”
我的母亲?
他怔了怔,惊喜交加,以为自己听岔了,确认道:“阿娘还未投胎么?”
阎罗王答道:“她一直在等你。”
她一直在等我……
阿宝的眼泪瞬间决堤而下,阿娘一直在等我,等我这样一个长着三张面孔的怪物。
阿娘从未后悔过生下我。
我不能哭着去见阿娘,会让阿娘担心的。
他抹干净了眼泪,方才冲出阎王殿。
他不识路,问了旁边的鬼差,才知道奈何桥要怎么走。
他跑了几步,却又停驻了脚步,有些近乡情怯。
时隔十年,他该如何与阿娘说第一句话才好?
他正苦思着,猝然被人一把抱住了,不,是被鬼一把抱住了,那鬼唤他:“阿宝。”
“阿娘。”他又哭了起来,他其实已有多年不曾哭过了,但这几天,他却常常哭。
阿娘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一面为他擦拭眼泪,一面柔声问他:“阿娘先去投胎,下一世再做你的阿娘好不好?”
她其实想问阿宝过得好不好,但答案显而易见,她的阿宝才一十五岁便过世了,必定过得不好。
她并不想揭阿宝的伤疤,是以,一个字都不问。
未料想,阿宝却是对她道:“阿娘,我这一世过得很好,自从你过世后,阿翁、阿婆、阿爹便将我照顾得很好;阿爹过世后,阿翁与阿婆也将我照顾得很好;阿爹与阿婆都过世后,阿翁更是事事都顺着我。阿娘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
母亲当年是想将阿宝掐死的,她实在是不放心阿宝。
听得阿宝这样说,她将信将疑。
阿宝强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于是,母亲打消了怀疑,道:“那就好,幸好阿娘没有掐死你,不然,你便不能享受来自于阿翁、阿婆以及阿爹的疼爱了。”
阿宝认真地道:“所以阿娘不用因为觉得对不起我,想再当我的阿娘。”
母亲摇首道:“我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才想再当你的阿娘,只是单纯地想再当你的阿娘。”
阿宝眉开眼笑地道:“当真?”
母亲郑重其事地道:“当真。”
阿宝忧心忡忡地道:“万一我又投胎成三面人了,该如何是好?”
母亲含笑道:“那我便再当一回三面人的阿娘。”
阿宝又问道:“万一我投胎成妖怪了,该如何是好?”
“那我便当妖怪的阿娘。”母亲抚摸着阿宝的头发道,“就算你投胎成小猫,小狗,小虫,小花,小草……我都愿意当你的阿娘。”
阿宝霎时哭得不能自己,他太幸福了。
他吸了吸鼻子道:“阿娘,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遇见了一位夫人与一尾赤狐,他们待我很好很好。”
“可惜阿娘无法当面感谢他们。”母亲建议道,“在你等我嫁人的期间,你便在地府好好地为他们祈福罢,当作报答。”
“好。”阿宝颔了颔首。
母亲松开了阿宝,行至孟婆跟前,向孟婆要了一碗孟婆汤,饮孟婆汤前,她深深地望了阿宝一眼。
阿宝这傻孩子还在哭,在她的记忆中,阿宝明明不爱哭鼻子。
她饮罢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投胎去了。
十八年后,林家的二小姐出嫁了,夫君是刘家的长公子,可谓是郎才女貌,引人艳羡。
一年后,林二小姐怀上了身孕,别的姑娘怀孕定会孕吐,而她直到生产都不曾孕吐过。
夫君总是摸着她的肚子道:“我们的孩子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有一回,她亲吻着夫君道:“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夫君不假思索地道:“我喜欢我们的孩子,不论性别,都喜欢。”
十月怀胎,终是到了她生产的日子。
她躺于产床上,夫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产房乃是污秽之地,见了血不吉利,会影响男子的锦绣前程,故而,男子断不可进产房,理当回避,但夫君却不顾公公、婆婆的劝阻,执意要陪她。
阵痛开始了,夫君满面心疼地道:“若是受不住了,便咬我的手罢。”
她拒绝道:“不可,万一我把你咬出血了该怎么办?”
夫君天经地义道:“我们乃是夫妇,你出血,我亦出血,才显得我们更般配。”
她忍俊不禁地道:“你不出血,我们亦甚是般配。”
夫君却坚持道:“出了血更般配。”
阵痛愈来愈厉害了,她自是失去了与夫君说笑的余力。
她以为她还要阵痛许久,须臾,婴孩的啼哭声竟然没入了她的双耳。
紧接着,她闻得产婆道:“刘夫人,恭喜你产下了一位健康的小公子。”
产婆又朝她夫君道:“恭喜,母子平安。”
不一会儿,她的儿子便被清洗干净,送到她面前了,小小的,软软的,她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儿子的脸蛋,夸奖道:“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从她被送入产房到产下儿子,仅仅耗时一盏茶。
夫君附和道:“你没有太让你阿娘吃苦,确实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给儿子取个名字罢。”她咬了一口夫君的手背,并未咬出血来。
夫君亲了亲他们的儿子,又亲了亲她,才道:“由你来取罢。”
她脑中倏然冒出了一个名字:“阿宝,便唤作‘阿宝’罢。”
夫君赞同地道:“‘阿宝’是个好名字,我定会待你们母子如珠似宝。”
被取名为阿宝的小婴孩似乎能听懂自己的名字,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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