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翡一阶又一阶地踩着石阶,下了宝和山。
他下意识地走得极慢,因为他的身体想要被虞念卿挽留。
但虞念卿并没有挽留他,是了,虞念卿为何要这么做?虞念卿恨透了他,早已不想再见到他了,他自取其辱地从小满赖至霜降,虞念卿不多辱骂他两句已是好的了。
他的心脏空落落的,他捂住了心脏,不知是心脏在发疼,抑或是妖丹在发疼?
他的心脏不愿接受分离,他的内丹亦不愿接受分离。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忽觉视线模糊,陡然间,左足踩空,幸而他及时伸手抓住了石阶边的一株桃花,不然,他便要从这半山腰滚下去了。
半山腰……
虞念卿第一次深吻他便是将他拽入了半山腰的一片桃花林中,又将他压于一株桃花树上。
他站定后,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立即回想起了当时的滋味。
虞念卿的十指嵌入了他的指缝,虞念卿的舌头与他的舌头纠缠。
那个吻是他的初吻。
他当时将其解读为虞念卿用不恰当的方式表达对于他的亲近,但实际上,虞念卿觉得他人尽可夫,不值得尊重,想亲便亲了。
如同虞念卿逼他舔那物一般,乃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他又叹了一口气,愈加觉得视线模糊,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哭了。
虞念卿倘若知晓他哭了,定会得意洋洋罢?
他分明是被虞念卿赶走的,走得狼狈,他却犯/贱地为虞念卿哭了。
不过虞念卿绝不会知晓的,他这一生不会再见到虞念卿了。
虽然告别之际,他说了不会改嫁,会在家里等虞念卿回来。
但虞念卿不会回家的,即使厌倦了青灯古佛,亦不会回家的。
他抬手抹去了自己的眼泪,不知多久以后,他终是到了山脚下。
他回首向山顶望去,他的目力没有那么好,无法确定虞念卿是否还立于山顶。
虞念卿大抵不会还立于山顶罢?
虞念卿巴不得他早些走。
他茫然四顾,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天地之大,他这一叶浮萍应该往哪里去?
对了,回家,可虞府不是他的家,因为有虞念卿在,虞府才是他的家。
还是先去见楚儿罢,不知楚儿与封修远如何了?
自打上回跟着虞念卿回了宝和山后,他再也不曾下过宝和山,全然不知楚儿的消息。
左右无人,但他没有施展身法的兴致,便这么一步又一步地往楚家村去了。
直走到月明星稀,他才到了楚家村。
他行至楚儿家门前,叩了叩门。
须臾,楚儿来开了门。
楚儿一见得宋若翡,眼泪便刷刷地落了下来:“虞夫人,你为何憔悴至此?”
宋若翡取出了锦帕来,含笑着为楚儿擦眼泪:“我无事,不打紧。”
楚儿挽了宋若翡的手,引着宋若翡进了自己家,又问宋若翡:“那不孝子又欺负你了?”
宋若翡摇了摇首:“我想通了,不想再与他僵持下去了,我将他留在了宝和寺,准备回家去了。”
“那便好。常言道,‘有后娘便会有后爹’,他爹爹已然过世了,你还待他这样好,他居然不知足,狼心狗肺,别理他,由着他做和尚去罢。”楚儿让宋若翡坐下,为宋若翡沏了茶来,才继续道,“你年华正好,想生几个便生几个,忤逆子不要也罢。”
宋若翡呷了一口茶:“但是念卿是不同的。”
“确实不同,要生出他那般的忤逆子着实不容易。”楚儿回忆起虞念卿对待宋若翡的态度,气愤难消,“你不许再偏袒他了。”
“不是偏袒,而是事实,于我而言,念卿是不同的。”宋若翡恍惚地道,“我以为我与念卿将相依为命,我以为我能完成先夫的嘱托,将念卿抚养至及冠……”
他尚且记得虞念卿的种种好处,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从头至尾俱是虞念卿为了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戏码。
虞念卿一开始恨他,后来接受了他的存在,这个转变未免演得过于真实了。
虞念卿甚至还曾豁出性命来保护他。
要不是虞念卿,他兴许已死过几回了。
然而,所有的一切皆是虚假。
他不想再同楚儿谈论虞念卿了,换了话茬:“你是否已与封公子重修旧好了?”
楚儿娇羞地颔了颔首,坦白地道:“我与相公恩爱更胜从前。”
“恭喜你。”宋若翡羡慕不已,他已二十又三了,可他还是不懂何为两情相悦。
“多谢你。”楚儿感激地道,“若不是有虞夫人与那忤逆……令郎相助,莫要说是重修旧好了,相公怕是已身故了。”
“封公子的身体是否养好了?”宋若翡那时无暇细看,但封修远的伤恐怕不轻。
楚儿答道:“尚未养好,我本想与相公一道上宝和山见虞夫人与令郎,向你们当面致谢,可是相公的身体迟迟不好。不过虞夫人毋庸担心,相公已见好了。”
“多亏娘子照顾得好。”封修远原本已睡下了,倏而睁开双目,见不到楚儿,又听得楚儿正与宋若翡交谈,本不想打扰,听到这儿,才穿上衣衫出来了。
楚儿面色一红,扶着面含病容的封修远坐下后,又愤愤地道:“虞夫人的面色看起来比相公这个重伤者要差得多,都怪那忤逆子。”
宋若翡打趣道:“不要再骂念卿了,念卿该打喷嚏了。”
楚儿笑了笑:“好罢,看在虞夫人的面子上,看在虞公子救过相公的份上,我就不骂虞公子了。”
宋若翡思及当时王光棍在公堂上的谎言,忧心忡忡地道:“你周遭是否有许多流言蜚语?”
楚儿满不在乎地道:“他们要说便说,只要相公相信我便足够了。”
封修远却是心疼地道:“都是我的错,我那时若能陪在娘子身边,那王光棍岂敢放肆?”
楚儿一手握了封修远的手,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才道:“虞夫人,我记得你不是本地人罢?”
宋若翡颔首道:“嗯,我来自郓县。”
“虽然流言蜚语伤不到我,但恼人得很。所幸虞夫人是郓县人,郓县离这儿甚远,流言蜚语应当传不到郓县。我最讨厌嚼舌头的人了,等相公痊愈了,我便与相公一道从这楚家村搬出去,反正我在这楚家村也没有近亲了,三姑六婆不联系也罢。”楚儿早已与封修远商量过了,封修远双手赞成,到时候,他们可以去别处做蜂蜜生意,过上安稳的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
“如此也好。”宋若翡邀请道,“你们夫妇若是愿意,可来郓县定居,互相有个照应。”
“好呀。”楚儿瞧着封修远道,“相公,你认为如何?”
封修远不假思索地道:“天涯海角我都随娘子去。”
宋若翡见夫妇俩蜜里调油,不便打扰:“我这便走了,待你们到了郓县,切记要来虞府找我。”
楚儿本欲挽留宋若翡,弹指间,宋若翡竟是不见了踪影。
待回到虞府,已近子时,虞府大门紧闭,他不想打扰下人,便翻身进去了。
出虞府之时,他身边尚有虞念卿;回到虞府之时,他却失去了虞念卿,茕茕独立。
他回了自己的卧房,卧房被收拾得很干净,纤尘不染。
他心生无力,堪堪躺下,便看见了放于枕边的油纸包,这油纸包里是虞念卿买给他的敲糖。
他展开油纸包一瞧,敲糖经过一夏,早已融化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恰如近五个月的虞念卿,根本看不出曾是那个爱向他撒娇,喜欢亲吻他的泪痣,说他并非不及阿兄,嚷着要长得比他高……执剑挡于他身前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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