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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Chapter·Sixteen(1 / 1)

有关秦诗的话题,一直到他们回到车上,准备享用午餐时,才重新再提起。

乘坐绿灯侠过山车的过程中,艾登都一直等着云决明继续说下去,然而,不知道是因为绿灯侠过山车速度不快,几个俯冲与三百六十度的旋转都不剧烈,还是说他已经适应了过山车带来的失重和心跳,亦或是回忆中的沉重压倒了恐惧,云决明始终沉默着。从过山车上下来以后,他马上挑起了一个新话题,抱怨怎么会有人想到发明站立前进的过山车,“简直是蛋蛋粉碎者。”他难得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走下台阶时有点一瘸一拐,艾登也不能幸免,事实上所有从绿灯侠过山车下来的男人走路都有点不自然。这个过山车的座椅就像单车的坐垫一样,在上下翻转的过程中会不断剧烈地撞击着裆部。

“来了游乐园,总要都体验一下。”艾登龇牙咧嘴地安慰着他,这不是个继续打听秦诗是谁的好时机,他只好按捺下了冲动。然而,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有了一点隐隐的敌意,

“你还真是把中国人常说的‘来都来了’发挥到了极致,”云决明似乎有点后悔提起了秦诗的名字,一心想把艾登的注意力转移开,话都比之前多了,“如果下次还有这种‘总要体验一下’,但‘实际体验很糟糕’的项目,还是不必把我拉上了。”

“收到。”艾登并起两根手指,在额头旁一挥,笑嘻嘻地答应了。

从绿灯侠过山车下来后,他们去了旁边的超人过山车玩,这一趟过山车为了模拟超人飞行时的姿势,会将座椅向后升起,把乘客吊在半空中。玩完以后,云决明除了评价它“把我的肋骨压得有点痛”,以外,倒没有觉得它特别刺激,艾登便据此宣布,云决明已经从过山车的“学前班”毕业了,可以正式尝试真正让六旗乐园引起为傲的那些大型刺激项目——第一站,就是蝙蝠侠过山车。

此时乐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因此他们还是排了好一会队,才最终登上了过山车——虽然蝙蝠侠过山车在艾登心中排在六旗乐园必玩过山车的尾端,但不管怎么说,它也比绿灯侠和超人加在一起刺激多了。整个过程中,云决明仍旧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抓着肩膀两旁的安全防护,任由艾登在耳旁嗷嗷叫嚷也不肯张开一点牙关。下来以后,他轻描淡写地给了艾登一句“还不错”的评价,就去拿储物架上的背包了。经过照片小站的时候,他拉着艾登走得飞快,一路赶超了十几个游客,尽管如此,艾登还是及时在屏幕上捕捉到了一瞥,看见了云决明苍白而且僵硬的神色,知道他其实吓得不轻。

“要不要休息一会?”他提议道,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下午一点半了,“我们可以回停车场,把带来的午餐吃了。”

“也好,”云决明点了点头。

一路上,他们顶着炙热的午后骄阳,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从艾登正在玩的新游戏(巫师三)说到云决明的夏课进度(“心理学入门课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是要做的作业挺多的,还好没有小组合作”),又谈到艾登愈发精进的厨艺(“怎么样,我昨晚做的白汁烧蛤蜊非常不错吧?”),后来,已经能从一排排密布的车子中瞧见显眼的猩红野马时,话题不知怎么地又绕到了疏眠身上。“她真的很厉害,”云决明称赞道,他的语气很平静,艾登竭力要从其中听见一点悸动,“我想她大约是荣誉协会历史上第一个竞选成功的华人会长。”

疏眠一个多月前在荣誉协会新一轮的会长竞选中脱颖而出,以明显的票数优势获胜,艾登当时就在脸书上给她留言并恭喜了她的成功——不管他心里怎么觉得别扭,这点意思还是要尽到的。不过,这会,艾登突然觉得那时自己展现出的风度都从舌头上滑了下去,“是啊,没错。”他嘟囔着,“是挺不错的。”

这个话题让他记起了之前戛然而止的一个名字。

因此,在云决明一样一样地把冷藏箱里的食物拿出来的时候,艾登看似随意地开口了,“除了那个叫秦诗的女孩,还有别的女孩跟你表白过吗?”

他是以一副轻松的口吻问的,舌尖都能品尝得到那想要得知云决明过去的渴望的滋味。它又在心中蠢蠢欲动,越烧越烈。以往,不管他们是聚在韩国甜品店学习,还是云决明在家中给他补习,甚至是搬到一块住以后的日子里,这些话题都很少被提及,他们更多谈论的是眼下的生活,学习,每天发生的新闻,琐碎的日常。也许因为一同出来游乐园玩不同于出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是一起出去吃顿饭——至少,艾登很清楚,倘若今天他们是在商场吃漏斗蛋糕,他肯定不会干出舔糖粉那么愚蠢的行为——因此允许他们去试探往日不可能触碰到的底线。

如果云决明不想提起秦诗,他只要给出一个“有”或“没有”的答案,再接上一句别的话,这个话题便能就此打住。艾登不想勉强云决明讨论任何他不想说的事,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对方能一点点地向这个世界开放自己的心。在这一点上,艾登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在教孩子走路的父亲,在前方小心翼翼地伸着双臂,随时准备叫停,或者一把揽住。

云决明从白灼大虾沙拉上抬起头来,“你想知道她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艾登的心思。

迎着他沉静的目光,艾登坦然点了点头。

“为什么?”云决明面无表情。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关心你。”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就跟艾登手上拿着的煮鸡蛋一样直接,简单。蛋壳下永远是蛋白,蛋白中永远包裹着蛋黄,这是鸡蛋的真理,不会有任何一枚例外,艾登的心思也同样如此。他为云决明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而对他的关心里,则藏着连艾登也难以理清的深厚感情。现实中,他只认识了云决明几个月,在心里,他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云决明此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他来说都熟悉无比,就像看了一生那么熟悉。

“我知道。”看不出是喜是怒,云决明只是低声这么说道。这越发让艾登确定这个叫秦诗的女孩不一般,云决明提起她时的不同寻常的反应,艾登只见过一次——他劝说对方将专业改成心理学的那一次。

“你还爱着她吗?”这句话微微刺痛了艾登的嘴唇。

云决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也许我曾经喜欢过她。”他轻声说道,“然而,即便这是真的,那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而且只存在于某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中——”

“断断续续的片段?”

“她患有抑郁症,非常严重的抑郁症,在我认识她之前就有了。因此,即便我喜欢过她,那也只限于她没有发病的时候——抑郁症的发病是突如其来,没有征兆的,说不清什么时候绝望就会突然攫住她,有时连续几个小时她都好好的,会跟我说笑话,会跟我一起唱周杰伦的歌,一起看一部国内的电影,然而,有时候她会连续几天都情绪低沉,没来由的大哭,吼叫,焦虑,偏执,暴躁,歇斯底里……我不是圣人,艾登,我没法做到那种时刻仍然发自内心地喜欢着她。”

“她的父母没有为她预约心理医生吗?”

云决明现出一丝苦笑。

“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人,艾登,典型的中国人。他们不相信心理疾病这回事,认为都是西方人的无病呻吟——‘哪有那么多矫情的毛病,’我至今都记得她父亲对我说的话,‘都是没吃过苦,惯出来的。要是秦诗经历了我们经历的那些事情,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当知青,甚至是我父母那辈人受的苦,你看她还有没有这些小性子?’”

艾登听不懂其中一些字眼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妨碍他明白秦诗父亲的态度。

“那她不能吃药来抑制病情,也不能去看心理医生改善情况,”艾登深吸了一口气,“她发病的时候该怎么办呢?重度抑郁症的患者通常都有很严重的自杀或自残倾向。”

云决明笑容里的苦涩深重如墨汁,浸满了他的眼。

“她只有我。”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轻柔似梦中细语,仿佛他不愿惊醒某些潜伏已久的记忆,“她是我就读的公立高中里除了我以外唯一的一个中国女孩,因此我和她只有彼此,只能依赖彼此。不仅仅是她的父母很排斥医生这个观念,她自己也很厌恶这一点,我提议过让她去——”他顿住了。

“让她去——?”艾登不解。

“让她去找学校里相关的人寻求帮助,”半晌,云决明才憋出了一句拗口至极的话,他的眼神飘忽起来,“但她不愿意。因此我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我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书籍,我去图书馆打印一份份的资料,我拼命学习与心理学有关的一切,要把自己训练成一个不比那些诊所里正襟危坐的心理医师差的咨询师,我尽力了……”

说到最后,云决明的声音几不可察,沉默蔓延了很久,艾登耐心地等待着,他从早上四点就开始精心准备的午餐也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发现云决明的眼圈红了。

“ming!”艾登大吃一惊,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哭了,这种事他还是头一遭遇到,美国人把男子气概看得太严重,没有哪个男人会甘愿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暴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他手忙脚乱把食物都甩到后座上,随即又迟疑了起来,他该拥抱云决明么?这会不会让他误会得更深?他该像个哥们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几句关心的话吗?不对,那他跟自己原先那帮狐朋狗友有什么区别?可他之前也拥抱过云决明,为什么那时候就能做得那么自然?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他劝说对方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时候——

难道说,云决明是因为秦诗的原因,才拒绝选择他最擅长,也最热爱的专业么?

“我尽力了,”艾登还在胡思乱想,云决明沙哑的嗓音就响了起来,他像个一辈子没开过口的哑巴,平生头一遭说话一般,唇齿干涩无比,“我真的尽力了,艾登。”

“我知道你尽力了。”艾登其实根本不懂,但他现在只能说出这句话,双手搂住云决明的肩头——他现在应该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自己这么做到底gay不gay,“我知道你尽力了,ming。”

“不,你不懂,艾登。”

云决明抬起头来,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好似剖开了艾登的心——我要怎么做?心如刀绞的刹那,艾登听见自己的声音喃喃在心中响起,我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他再露出如此心碎痛苦的神色?如果能有任何办法,不管是什么代价——

“你不懂,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

“那你说。”艾登语气温柔无比。

“跟我的高中那群霸凌者们相比,杰森这样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人,其实已经好多了。他们欺负我和秦诗是不需要什么好理由的,仅仅是因为我们好欺负,因为我们两个与众不同,因为我们说话有口音,因为我们不喜欢交际,因为我们成绩好,因为我们私底下说中文,因为我们写字不用铅笔,因为我们的打扮老土,因为我们都没什么零花钱,因为我们会带饭盒去学校,而不是在食堂吃炸鸡和披萨。每天早上,光是想到去学校这件事,就让人有往自己脑门来一梭子弹的冲动。因为我很清楚从走入学校的刹那会发生什么——我的储物柜里八成又是一片狼藉,而光是从进门到走到储物柜这一段,随时随地,我的书包带子可能会突然被人扯下,有人会故意撞我,从身后也许会传来一两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甚至会有人往我的后脑勺吐口水,亦或是用篮球或橄榄球砸我。秦诗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所以她从不独自去学校。我还没学会开车以前,她会特意起早半个小时,步行整整一英里的路程,只为了跟我搭同一程校车;我学会开车以后,她骑单车到距离学校有三条街的地方等我。”

艾登能想象得到云决明和那个叫秦诗的女孩遭受了多么严重的霸凌,他去过公立高中的场地进行过橄榄球训练,他很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不怀好意的眼神,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无休止的侮辱,讲不完的歧视笑话。私立高中里这种情形要好得多,即便是杰森也会勉强维持表面的政治正确,至少不会公开地做些什么,但公立高中可没有这种假惺惺的传统。

“那时候,我们会一起结伴去上课,她躲在我的身后,彼此十指紧紧相握,要紧握到双方骨节都生疼不已的程度。否则的话,她就没有勇气走过那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一次,我和她坐在食堂的角落吃中午饭,一个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突然毫无征兆地将一碗芝士倒在了我和秦诗的头上。很可笑吧,有那么整整十分钟,我和她就那样难堪地坐在原地,忍受着整个食堂的学生指着我们哈哈大笑——这其中也包括那些在美国出生的华裔,他们是永远不会帮我们,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如果我在那里——”艾登捏紧了拳头。

“你在那里,也没有用。”云决明冷冰冰地说道,“没人能打破高中的社交法则,高高在上的橄榄球明星球员是不可能主动去帮助两个被排挤的贱民的,即便他主动站出来,也没人会当真,反而会觉得是个绝妙的笑话。如果他强调他的确是认真的,那么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愿意跟他说话了,因为他是个‘扫兴鬼’‘一点也不懂得乐趣’‘我们是怎么让这种人成为橄榄球队的一员的?’没人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艾登,即便你想这么做,你也要为自己的球队着想,你会让他们全体都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任何一个有点团队精神的人都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艾登语塞了。

“所有这些行为带来的痛苦,秦诗都无法排解,她根本不具备自我排解的能力,因此就得以别的方式来应对。被浇芝士的那一天,我在数学课上瞧见她拿着刀片,在撩起裙子的大腿上深深地刻出一条条血痕,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小毛巾,划出一条,立刻捂住一条,松开,再划出一条——她应对痛苦的方式,是以另一种痛苦来缓解。”

云决明无力地笑了笑。

“那就是促使我学习心理学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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