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新梦(1 / 1)

[欧巴]

民国二十年,百花门内歌舞升平。

昏暗的二楼包厢里,半老徐娘倚在门边,笑吟吟推出身前的小丫头,“沈先生您瞧,这便是阿音,白香门未来的台柱子呢。”

未来的台柱子么。

她近看更小了。

天生一副娇俏灵媚的长相,黑发红唇衬得皮肤如雪,独独双眼泛着清澈细碎的光、稚嫩。

要说天底下的男人要女人,无非红白玫瑰,无非在清纯妩媚里择捡。那么这小孩便是又红又白,又清又欲,两厢平衡生得妙极了,只可惜被外来的浓妆艳抹坏了底,生生落成艳俗。

沈先生低下头去抿茶,忽然开口道:“年纪还小,不该往脸上抹这么多胭脂水粉。”

语气谈不上说笑,又不太像不悦。红姨拿不准他的心思,只管胡乱附和:“是、是,沈先生说得对。”

好在大人物无意为难她,抬起眼皮望向小丫头,温温然问:“你今年多大?”

她给他比划个数字:十四。

“刚才在台上唱的什么?”

“上海滩呀,你没听过?”

一脸‘你连这个都不晓得,真真没见识’的表情,被红姨低低斥责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收回去。

原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又问:“你家还有人么?”

“没了。”

“怎么没的?”

沈音之心不在焉:“她们都说我爸妈嫌我太傻就卖掉了。所以我没有家,家里肯定没有人的。”

再问:“哪个她们?”

她不吱声了。

脚丫子在布鞋里动,目光锁定小圆桌。

沈琛循着视线看过去,瞧见那碟绿豆糕。这回终于提了个好问题:“你饿了?”

沈音之坦荡荡地点头,眼看着他指尖推来小碟子,顿时眸光灿亮。

她伸出五根青葱似的手指,一把抓住糕点往嘴里塞。动作迅速而粗鲁,恐怕大街上的小毛贼都做不到这份敏捷,用来毁尸灭迹绰绰有余。

“慢慢吃,这里还有。”

精致的碟子接二连三挪进眼皮子底下,沈音之高高兴兴地说谢谢。全然不顾红姨在后头青红交加的脸色,她只管自个儿填饱肚子。

一连下口五六块糕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犹不满足,竟然还掏出个布袋子,试图将油腻腻的饼往里头塞,留到夜里做宵夜继续吃。

天杀的死丫头!

千叮咛万嘱咐讲规矩,这样小家子气!

红姨气得翻眼睛,面上陪笑:“万万对不住啊沈先生,小丫头头天上台犯紧张,这么没礼貌,实在是我没教养好……”

她想上手掐,却被沈琛拦住。

沈音之抽空扫来试探的眼神,发现所谓沈先生很默许她的行为,便得寸进尺将桌上美食统统扫荡干净,最后甜甜软软地夸:“你真好。”

“有多好?”

“这么这么好!”

她抱住一团大大的空气,脸边沾着碎末。两只手更是脏乱,反手便要抹在衣服上……

结果被他瞬间扣住。

干什么?

沈音之警惕抽手,但用尽力气依旧抽不出来。只听这位沈先生说:“手抹衣服未免脏了些,女孩子应该讲究干净,是不是?”

男人眉目间凝着化不掉的锋芒,音调手指皆是冷而有力。沈音之定定看着他,依稀窥见日后数年漂亮干净的日子。

又好像没有,他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小声说:“我不抹衣服了。”

沈琛没有立即放开手,而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方漆黑的手帕,细细擦拭过手指手心,恍如冰的鱼、滑腻腻的鳞片贴着皮肤滑动。

沈音之乖乖地不动,他慢条斯理地擦两遍、第三遍,猝不及防开口:“红姨,这未来的小台柱子,你收多少钱才肯放?”

红姨几乎惊掉下巴,进而瞠目结舌:“沈、沈先生,您这是怎么意思,阿音她……”

“我要带她走。”

他耐心十足地重复了一次:“多少钱?”

“这、这……”

红姨眼神闪烁,精于算计的脑子立刻转起来。

这样那样衡量老半天,最终掐着手心道:“沈先生呀,阿音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足足教养四年才舍得放上台面。您不信的话,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她们都晓得我在百花门做红姨这么二十年,从没有这么手把手带过别的人。”

“这丫头是个好苗子,再过三五年,以她的嗓子身段必定能撑起整个百香门。所以谈不上钱不钱,这事儿实在是有点——”

“看来是我太好讲话了。”

沈琛笑:“我问问题不喜欢重复好几遍,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让我说上三次,你想试试?”

红姨骤然失声,如惊弓之鸟般瑟缩。

以为这事再没回旋之地,不料他半道改口:“中华民国解放思想,现在不流行卖身契了。要是红姨真不舍得,不如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那……好的呀。”

一股子威胁劲儿缠绕在脖颈,红姨作出欣然答应的模样。借口小丫头人傻反应慢,要求同她她私下说几句体己话,两分钟就好。

沈琛答应了。

下秒钟女人扯着女孩出门去,没有走很远,压低的声音混杂在音乐中,瞒不过他的耳朵。

内容没什么新奇,大致就讲他年少时心狠手辣的发家事迹。接着谈及上海滩的帮派之争,生动形象地描述他如何踩着其他六位兄弟的尸体往上爬,成为如今声名赫赫的沈七爷。

身旁周笙满眼利光,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摇头。

周笙面无表情,“弄个傻子来应付沈子安,会不会太冒险了?我认为挑个端庄聪明点的良家小姐,更符合您的身份和口味。”

沈琛望着场下影影绰绰的交缠人形,有些散漫:“你觉得她不聪明?”

“……有点。”

“那说明你还不如她聪明。”

周笙不再说话。

两分钟后两个女子回到包厢,红姨红光满面,仿佛胸有成竹。沈先生则是镇定自若地放下茶杯,眼也不抬:“阿音,你想好了么?”

沈音之点点头,又摇摇头,忽而兴致勃勃地说:“我喜欢点心,你能不能给我好多点心?”

“你听话就给。”

她追问:“天天给?”

沈琛笑容不变:“天天给。”

“阿音!”

红姨快把她后背那点肉拧烂了,到底被她从手心里溜走。

万千如意算盘功亏一篑,小小的丫头麻利躲去沈先生背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眉眼明艳艳地放话:“红姨,我要陪沈先生吃点心去啦。”

这事儿发生在1931年9月9日。

“几点了?”

醒来的时刻,全世界寂静。

沈琛滚了滚喉结,再度戴上小紫叶檀手串。

多少像那走火入魔的邪教分子,自己掏出封印符咒往脑门‘啪’的一贴,生理性头疼得到缓解。

前排周秘书看了眼时间:“现在十点。”

“您睡了三个小时。”

车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机亮得太过显眼,沈琛无意间瞥见日期:2018年9月9日。

“那小孩睡了?”

两层楼的别墅灯光俱灭,已经听不到丝毫声响。沈先生难得睡不清醒,问了句废话,回过神来改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林小姐问房子里为什么没有衣帽间。”

“好像还想要个游泳池,夏天能够学游泳。”

周秘书说话的时候,压不住嘴角的抽动。

毕竟沈老板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几乎是圈子里公认的口味挑剔,不曾沾染过丁点女色。

以至于身为秘书但单身的他,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安置老板看上的、大约要包养的十八线小明星。

更没想到如今的小女孩,突然被陌生人带走都这么坦然大方,还有胆子嫌七嫌八提条件。

怎么不怕绑架犯恼羞成怒撕个票?

不过好的秘书从不表露私人情绪。他只顾着搜刮着脑袋里所有建筑公司的联系方式,边尽职尽责地问:“要满足她的愿望吗?”

沈琛否决:“不用理她。不然再过几天,该要上星星月亮玻璃花房了。”

这话没经过脑子,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熟悉、淡淡的无奈。

说完车里两个男人皆是怔住,仿佛被人摁下暂停键般静止。

许久之后周秘书才询问:“您又做梦了?”

沈琛不答反问:“周笙,你在我手底下多少年了?”

周秘书算了算:“五年零四个月再多七天。”

沈琛扯开些许领带,“我今年几岁?”

“二十九。”

二十九岁,五年,里头有不少时差。

沈琛没头没尾地说:“那你不知道。”

“什么?”

沈琛把玩手串,不知怎的生出说故事的冲动。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我从十八岁开始做梦。

翻来覆去、昼伏夜出的梦。

犹如栖息在黑夜里的怪物,心理医生、安眠药、催眠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漫长的夜里依旧无法摆脱。他根本没办法睡。

那时还年少轻狂,想着白手起家杀回国。偏偏这个梦出现的不是时候,夜夜纠缠不休。

眼看着工作效率直线下降,他没别的感觉,就很烦。烦到完全失去美好的绅士品德,只想把梦里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揪出来揍。

使阴招有意思么?

还不如来个正大光明的对决。

十八岁的沈琛怀疑自己被人背后搞鬼,干脆花大价钱委托国内外所有说得上名的侦探社,势必找到关键人物好好算账。

结果当然……没找到。

听到这里,周秘书忽然觉得自己知道太多黑历史。还觉得懂事的秘书,这时候应该发表适当的言论,以免老板时过境迁杀人灭口。

然而他怎么想怎么看,如今温雅沉稳的沈老板实在很难与热血澎湃的沈·逆袭并为一谈。

便只能摸着良心称赞:“没想到您以前路子这么横,不愧是您。”

沈琛似笑非笑:“没想到你还挺幽默。”

周秘书摸摸鼻子,不由得想起自己七零八碎听说过,二十岁的沈先生小有成就,曾经频繁出入声色场所。不但夜夜流连忘返,而且身边无数燕瘦环肥的女人,做派堕落又张扬。

以前他从未当真,如今有些不确定了。

说不准沈先生以毒攻毒,试图在纸醉金迷里抛开那点破梦,彻底忘记梦里的女孩呢?

不过看结果,还是失败的。

因此二十五岁的沈先生风光回国,经历一番激烈的家族斗争。最终在事业上所向披靡,在梦境前一败涂地,进入了长达七年的贤者模式。

——咸鱼般不屑再挣扎,淡然接受噩梦制裁。

想想都惨。

好久没听过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了。

周秘书颇为严肃地感叹着,某个念头划过脑海,猛然皱眉:“难道林小姐她……”

沈琛倏忽笑开。

“我从十八岁开始找她,倾家荡产;二十岁又想忘记她,刻意去醉生梦死。到现在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根本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究竟活的、还是死了。但偏偏直到这时候她才出现在我面前——”

“周笙,如果你是我,你想怎么做?”

他用那种很普通的口气,缓慢而清晰的咬字却让人毛骨悚然。

周秘书板着脸,飞速组织言语:“……想办法控制住她,再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吧。”

自认为这个答案完美符合沈老板的今日所为,他却不太满意的样子。

“五年还太少了。”

沈琛打开车门,逆着清冷的月光起身。轻轻留下一句话:“你不够心狠手辣,这样做生意迟会吃亏的,周笙。”

他被他喊地浑身不自在,眼睁睁看着他逐渐走上台阶,走进那笼罩在庞大树荫里的房子。

步步果断、残忍。

径直穿过走廊,走到床幔飘扬的公主床边。

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而后——

冰冷扼注那脆弱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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