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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隆冬时节,天黑的便越快,不待月上枝梢,天色便阴沉下来,呼啸的寒风裹挟着天外而来的细雪,飘然坠落。
天气寒冷,柳凝儿早早便入塌安歇。
宁不凡则是坐在院中,面色平静,双眸紧闭,宛若一尊木雕。
他一手极有韵律的敲打桌案,另一手按在腰间系着的清池剑鞘,轻轻摩挲。
宁不凡在宁立前来。
而宁立,也知道宁不凡在等他。
两人分明是父子、是至亲,却连见个面都要这般肃穆,不得不说,确实有些讽刺意味。
可能有两个时辰,或者......有三个时辰,宁不凡身上覆了一层细雪,像是被风雪裹了一层银装。
‘咔嚓——’
有轻微的异响传来。
宁不凡将眸子眯起一条缝,看到风雪下,缓步走来的白衫中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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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立依然是那副落魄书生的模样,身上的白衫极为单薄,满是萧瑟。
寒风如同利刃,猎猎作响,不断拍打在宁立身上,将他额角落下的几缕杂乱发丝吹的胡乱飞舞,再也掩饰不住他眼角新添的几道皱纹。
他右肩下三寸之处,有个淡黄色的补丁,这是七年前,李婶瞧着宁立的烂衣裳太过寒酸,便拿去补了补,交由宁不凡送了回去。
宁不凡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数载不见,他的父亲,似乎丝毫未变,却也似乎变了许多。
听雨轩里有许多长辈,且不说云潇潇,单说李梦璃,这位长辈明明活了七八百年,面貌犹如十六七岁豆蔻妙龄的小姑娘,可宁立分明只有四十多岁,却真的像是四十多岁。
一品高手,延寿三百,不惑高手,延寿八百,这便是一千一百年了。
相对于修行之人千年寿限而言,宁立只不过是位‘年轻人’。
可这位年轻人,却满心沧桑,皱纹都长了出来。
宁立走至屋檐下,将衣衫沾染的细雪轻轻拍落,这才将目光放在宁不凡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轻微颔首,缓声道:
“你小的时候,我总觉着......你的模样更像你娘,虽如我年轻时一般俊逸潇洒,却有些阴柔,不像男子,更像女子。没想到短短三年不见,你这身上却添了许多江湖男儿的血性,性子也坚韧了些。不错,不错。”
这两声‘不错’,让宁不凡回过神来,当即起身拱手道:“父亲,您来了。”
“坐下说,”宁立略微摆手,又道:“你知道我不想见你,于是便带着你娘来到万京。你娘既然从听雨轩出来,我身为他的夫君,自然要来见她。我既然要见她,便要来万京,我既然来到万京,自然不好再躲着你。”
“钰儿,你小时候,可从没有这般深沉的心思。”
这句话,又让宁不凡隐隐出神,想起从前。
在柳村的日子,仿似一碗极为寡淡的汤水,但每每想到这碗汤水的滋味,便会觉着温馨。
走入江湖之后,一切便是大不同。
江湖是个大染缸,逼着大多数江湖游侠儿,不得不成为从前看不起的那种人。
所谓的仗剑行侠,纵横天下,终究是一时的虚妄,或许......也唯有似叶辰这般纯粹且刚直的人,才能做到真正的仗剑天下。
什么是江湖,一碗苦酒,辛辣刺喉。
“我曾经说过,”
宁立凝视着宁不凡的眸子,轻缓道:“柳村是个囚笼,但柳村之外,仍是囚笼,这世间都是枷锁,任你挣脱不得,为何......要走出来呢?”
他是在问——为何,要入局呢?
这话其实很矛盾。
三年前,在宁立的一手安排下,天机榜首宁钰之名响彻天下。
天下明暗势力皆凝以目光。
天风国皇帝姜子儒,为了实现四国凝一的野望,便派缙云公主去往柳村寻找宁钰。
可,柳村并非轻易能入。
因而,宁立赐给缙云公主一件玉牌,这件玉牌便是走入柳村的机缘。
可以说,宁不凡走出村子之事,瞧起来是宁不凡做出的决定,但实际上,却是宁立的一手安排。
若说心思深沉,只怕不能说宁不凡,那个时候的宁不凡,还只是个狂妄、无知、自视甚高的稚嫩小子。
不过,即便当初的结局已然注定,但宁立也确确实实曾经给过宁不凡选择。
只要宁不凡当初不走出柳村,或者,晚上几年,与陈子期一道走出村子,有陈子期与大黄狗在旁臂助,即便将天机榜上那些人全都聚集起来,也无法奈何得了宁不凡。
“父亲,你我都知道,你方才说的那话,只是在安慰你自己罢了。你心中有愧,这才要找借口安慰自己,但我觉着......大可不必。”
宁不凡略微敛袖,微微拱手,目光平静,“我这三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情,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嫩小子了。父亲,您要明白,我虽然是您的儿子,却也是棋阁之主、轮回之主、很快,我便要立于江湖之上,成为江湖之主。”
“我说这些话,并非是在彰显我的身份,我知道,这些身份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我想真正告诉您的是,您眼里的、这个名为宁钰的孩子,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生活。”
宁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他的心中很欣慰,但正因为欣慰,才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还是宁不凡打破寂静,缓缓说道:
“三千年前,十人联袂而出,杀尽仙人,封了天门。三千年来,余下的六人一直守着人间,当这些人一个接连一个死去后,迟来的天罚,便会降临。”
“父亲,您想让红尘仙降临,是为人间未来谋求生路,这事儿本是无错,这世上也没有人可以指责您,不过,这个世上无人知道,当红尘仙在我身上复苏之后,我究竟会不会死去,于是这三年来,您才一直躲着我,不敢见我。”
天下与儿子之间,秦云选择儿子,宁立选择天下。
这两个选择,其实都没有错。
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他们,唯一能够指责他们的,或许只有他们自身。
宁立这一生,对得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他不敢见宁不凡,是因为心中愧疚。
但,在与许洋谈话过后,宁立还是决定见宁不凡一面。
毕竟......他的这两个儿子,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