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开门迎客,奉茶接待。
这位客人,既是熟人,也是宁不凡预料之中的人。
可,当宁不凡瞧见这位熟人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屏气凝神。
“宁公子,别来......无恙?”
有一袭白裙走入院子,朝宁不凡款款走来,面带笑意。
这位女子面容精致,双颊抹了淡淡胭脂,那双好看的眸子清澈似水,却带着淡淡的冷然,三千青丝随意披散落下,没有挽髻,只用一根银簪轻微束起,瞧着似乎有些肆意,与身上那股子清冷截然不同。
她虽然面上挂着浅浅笑意,但宁不凡却瞧不出丝毫喜色,只能从言语里,听出深深的疲惫。
宁不凡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这位意料之中的客人,正是缙云公主。
甲骨提着一壶热茶,摆在院子里的桌案上,“来来来,这边坐。”
他一张张搬来椅子,司徒梦蝶竟插不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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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柳凝儿刚好走出房门,瞧着新来的客人,不禁微微一怔,“这位是?”
缙云公主颔首回道:“姜格,字缙云。”
柳凝儿闻言,面色颇为古怪,看了看宁不凡,再看了看缙云公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
宁不凡身上仍然背负着一个‘驸马都尉’的清闲官职。
也就是说,眼前这位缙云公主,在名义上......是宁不凡未过门的妻子。
两年前,宁不凡将姜然逼反,无法再安然待在万京,便悄然离去,离去之前,还被这位公主,刺了一剑。
这一剑过后,两人已是恩断义绝。
柳凝儿想了一会儿,对司徒梦蝶说道:“梦蝶姐,这些日子天寒地冻,你们来的匆忙,未带御寒衣物,不如此时随我去街上买上一些,如何?”
司徒梦蝶‘啊?’了一声,颇为不解。
御寒衣物?
一品高手早已水火不侵,御什么寒啊。
甲骨却点头回道:“既买衣物,便要再拿上几床新被褥,你们两位女子,十指纤细,想是力弱,我随你们一道去,也能提携一二。”
司徒梦蝶低眉看着葱白如玉的十根手指,心中腹诽不已。
力弱?
你见过一掌下去能拍断数丈城墙的力弱女子吗?
虽说甲骨的借口极为蹩脚,但司徒梦蝶也想明白此事因果,便点了点头,“也好。”
随着三人依次走出院子,宁不凡终于开口,“云儿。”
缙云公主双手握拳,指尖发白,淡淡道:“哪有什么云儿?”
宁不凡走向桌案,倒了杯热茶,递向身前,“我从柳村出来至今,已经快三年了。”
缙云公主接过热茶,轻轻吹了吹不断冒出的热气。
宁不凡又为自己倒了杯茶,目中有怀缅之色,轻声道:
“我这一路走来,杀了许多人,这些人大多数是恶人,是该杀之人,但也有不少能被称为好人的人,当然......还有些是受了牵连的无辜之人。但我从未后悔,因为这就是江湖。我不杀人,就得被人杀,自我迈入江湖的那一刻,除了拔剑向前之外,便只有死路一条。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缙云公主抿了口热茶,安静倾听。
宁不凡继续说道:“在我剿灭棋阁之时,曾遇到过一个江湖名号为‘君子矛’的人,他一身浩然正气,言行铿锵有力,行事大有古之风范,可谓侠之大者。”
“我相信,他一定是那种,在江湖上瞧见不平之事,一定会倾力相助的人。可棋阁要杀我,我也要灭棋阁,他却是棋阁之人。纵然......我与他惺惺相惜,但我不杀他,他便要杀了我,此事无关善恶是非,只是江湖路不同。”
说着,他拿起腰间的酒壶,摆在桌案,“他在将死之时,曾与我共饮一壶酒,说了许多话,各有感慨。一壶酒尽,他便随风而去,这个酒壶,我一直带在身上。在我跃入龙泉之前,还将这酒壶放在听雨轩保存起来。每每饮酒将醉,我总能想起他那一声又一声激荡的声音。”
“我不想杀他,甚至我还想与他再多喝些酒,再多说些话,有些时候我在想......若是我与棋阁没有仇恨,或许有朝一日我们在江湖遇见,还能谈笑风声,共走一段江湖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万事欲从心,万事不从心。无论是有没有实力的人,都不能活得肆意,江湖武者的最终归宿,大多都是死在江湖里,少有善终。”
缙云公主紧盯着宁不凡的眸子,“当初叶辰与我说的那些江湖故事,可没有这般曲折。”
宁不凡沉默半晌,轻声道:“当年......我走入万京之时,担着一个天机榜首的名号,恰逢姜然与姜承争夺皇储。我虽不愿涉身其中,但‘天机榜首’这四个字,却成了他们两人心中的尖刺,而我那时,没有丝毫实力,也没有任何势力。”
“我归附姜然,姜承会杀我,我归附姜承,姜然会杀我,我若从中斡旋,两人皆怕我倒向对方,因而都要杀我。可我身上却担着一个驸马都尉的名号,皇帝陛下赐我这个身份,其中深意便是,要让我归附皇帝。”
“可在那时,我若真的遂了皇帝的意思,又恐司涯容不下我,他分明摆下了让我去往听雨轩的路,而皇帝绝不会容许我离开天风国,为他国所用。”
“在我不得不做出抉择之后,我竟发现,整个万京城的势力,除了你......皆要杀我。”
缙云公主抿了抿嘴,心头轻颤。
宁不凡再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说道:“我与姜然之间,分明无仇,却挡了彼此的道路,因而我与他之间,必起厮杀,那两位被他害死的女子,雀儿、燕儿,只不过是我当年为了杀他,而找的‘正义’的理由罢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希望你能够谅解我,而是我此时切实的认识到,我当年身上的许多不足之处,若是两年前的我,有如今的眼光与格局,便不会轻率做出决定,便能够以更为温和的法子化解此局。”
缙云公主沉默下来,许久后,轻轻说道:“我从未在心中怪过你,却永远不会原谅你。”
这是很矛盾的一句话。
她将瓷杯轻轻放在桌案上,又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
宁不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顾自道:
“我七八日前便知道了皇后的病情,我带甲骨来万京,我本想着,在你来之后,我极尽讥讽言语奚落,将你赶出院子,以此逼迫皇帝亲自前来,谢罪与我,本意是为了逼迫皇室妥协,应下我的一个人情。”
宁不凡摇了摇头,放缓嗓音,继续道:
“可......当我瞧到你之后,我便发现,我无法说出任何一个讥讽的字。我这一路走来,对不住的人有很多,叶辰、李三思、柳凝儿、柳思思、王大爷、追风、梅竹娘......太多了,但我心中唯一觉着愧疚的人,是你。”
他举起瓷杯,迎着缙云公主手中的瓷杯轻轻一撞,笑道:“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再对皇室设局,我会让甲骨入皇宫为皇后诊脉。说来说去,这个江湖,少些算计,才有意思。”
两人相见半个时辰,缙云公主说的话很少,也从未说明来意,倒是宁不凡一直在说话。
直至最后,两人喝完了茶,宁不凡送缙云公主走出院子。
当院门合上的那一刻。
缙云公主缓慢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无声哽咽,继而无数泪水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无处不在诉说这些年心中的委屈。
宁不凡在院子里,背靠院门,听到门后面,那位女子的哽咽抽泣声,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若是有的选,他宁愿从未遇过缙云公主。
有些人啊,单是遇见,便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