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子身边蹲着一个虚影。
“决定好了?”周迟坐在引魂灯旁,问。
虚影将将开口:“我——”
“奶奶。”浩子在睡梦中呓语。
虚影住了嘴。
周迟拿着戒尺在引魂灯上敲了敲。
郑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来:“浩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饭。多吃饭才能身体好,身体好了才会跑得快。你不是想考体校么,奶奶给一直给你攒着学费,全在床底的鞋盒里放着。你爸爸不容易,你以后别老是和他杠,他也是为了你好。奶奶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奶奶!”浩子在睡梦里挣扎,“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傻孩子,这种地方你可不能来。”
“奶奶?你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是啊是啊,在这里,奶奶不仅腿好了,其他毛病也全好了。”郑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奶奶享福着呢,你妈妈天天在跟前伺候我。”
浩子身边蹲着的虚影瞬间膨胀,汇聚成一团浓稠的黑雾,朝着声音来源处炸去。
周迟迅疾抛出戒尺,戒尺在浩子脑袋上空扫过,盘旋着回到周迟手里。
浩子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再来回转动,呼吸绵长起来。
梦境被切断。
两团黑雾纠缠在一起。
“你死三年都没有投胎,是因为不配做人吧,自杀的人都是要下地狱的。”郑老太太的声音尖刻,“做了三年的鬼,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不还是被我压一头。”
浩子妈妈声音凄厉:“我自杀是因为什么?啊?!!”
浩子奶奶:“你自己心量小想不开怪谁。”
“我我我跟你拼了!”
周迟用戒尺点了下引魂灯,一团黑气瞬即被吸附进去。
“你把她放出来,我要吞了她!”浩子妈妈怒吼道。
周迟淡声:“你早已不能再提任何要求。”
“我不甘心。”空气中的黑气渐渐幻化成一个虚影,恨恨道,“人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她死了都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把她弄死反倒是成全了她,她活着的时候日日夜夜受病痛的折磨,死了反而是个解脱哈哈哈哈,她再投胎为人又是清清白白一生。”
“不会。”周迟说,“她不能投胎,也不会有来生。”
浩子妈妈似有不解。
“这是你我之间最后的一个交易。你把她的魂魄交给我,我给浩子织一个你想要的梦。”周迟说,“你的时间不多了,尽早做决定,要给他织什么梦。”
浩子妈妈沉默不语。
咚咚咚——
莫姨拿着竹竿敲门。
周迟拎着引魂灯走过去开门。
“就她?”莫姨看着引魂灯,一脸看不上的样子,“太老了。”
周迟:“她是麻将老手。”
“行吧。”莫姨拿着竹竿去挑引魂灯,“我正缺一张幺鸡。”
周迟拎着引魂灯偏开竹竿:“抵销桃小引的足疗年卡。”
莫姨简直想拿竹竿敲爆他的光头:“抵销抵销,不仅抵销足疗卡,还抵销推背拔罐卡。”
周迟这才把引魂灯串到竹竿上。
莫姨挑着竹竿走开。
周迟回到解梦事务所。
浩子妈妈问:“老太婆怎么了?”
周迟:“生生世世困在一张麻将牌里,不能出来也不能投胎。”
浩子妈妈像是解气地笑了声。
周迟:“你想好了么?为浩子织什么梦?”
“不织了。”浩子妈妈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让他睡吧。”
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浩子,而是盯着黑暗中的一个虚点。
她偏执地活了半辈子,死后又偏执地留在郑家三年,此时此刻突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一个人是怎样的,到死都是这样,即使是死了也不会更变。
浩子觉得老太婆好,就让他这样觉得吧。
而她在浩子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已经不重要了。
她知道,在儿子面前,她一直都疯的。
因为她是个疯子,所以她逼疯了郑贵和老太婆哈哈哈哈哈。
她无声地大笑,笑到满脸泪。
她有一个美好的名字——静怡。
但是这辈子都没有静怡过。
静怡的老家在一个穷困山区,妈妈去世后,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家庭收入降了一截。爸爸先是停了她的学,再然后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对象是邻村的一个老光棍,老光棍攒了一辈子的老婆本,答应给她家五万块钱的彩礼。
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去质问爸爸,爸爸在饭桌上吧唧着嘴,说:“你哥哥结婚等着用钱,女方彩礼要三万,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所以,你要把我卖给那个老光棍?”
“什么卖不卖的,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这么大一个人了,你为家里做过什么贡献?”
静怡不敢置信地看着爸爸,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爸爸高声呵斥她:“哭什么哭?你哥哥是你的仇人?让他打光棍你就高兴了?”
静怡抽泣着问:“你让我什么时候嫁过去?”
“五月你哥哥结婚,十月吧,你十月过去,家里一年办两次喜事,喜庆。”
“我今年才十六岁。”
“先办事,后领证。根子家也是这样。”
三天后,静怡偷了二百块钱,从家里跑了出来。
这一跑,就没有再回去过。
辗转多地,什么脏话苦活都干,最后在柳城落了根。
就这样过了两年。
她在一个饭店做服务员时,认识了当时在后厨做饭的郑贵。
郑贵比她大五岁,对她很是照顾,渐渐两个人萌生了情愫。
谈了一年恋爱。
静怡在二十岁这年,和郑贵结婚。
她以为这是次新生,没想到是她的死劫。
郑贵有女装癖,郑家人都知道,就她一个人不知道。郑老太太觉得女装癖是精神病,怕把这种病遗传给孙子,于是她和丈夫商量,最终决定让丈夫去把儿媳的肚子睡大。
新婚夜,昏迷中,她被郑贵的父亲强了。
后来她才知道,郑贵当晚就在家里,他默许了这种变态的行径。
再后来,浩子出生。
她“疯”了。
浩子满月时,郑贵的父亲高兴,喝了二斤白酒,醉倒在床上再没有醒来。
因着女装癖这一“把柄”,郑贵在郑老太太面前一直唯唯诺诺,在家里卑微得像个隐形人。家里一切都是老太太说了算。
为了儿子,静怡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熬了七年。
某天早上吃饭时,浩子说下午有家长会。
因为被迫辍学的缘故,静怡对学校格外迷恋,她兴冲冲地跑到衣柜里,翻出她结婚前最喜欢的一件海棠红长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来回比划。
浩子瞥了她一眼,对郑老太太说:“奶奶,下午你去学校吧。”
郑老太太忙不迭地应着,脸上笑开了花。
浩子背着书包去学校后,老太太呵斥着静怡去做家务,一边冷嘲热讽道:“自己是疯的,好意思去学校?给我孙子丢人现眼。”
静怡冷冷站着,说:“谁是你的孙子?浩子和你有半点血缘关系么?”
郑贵一言不发,拎着演出服默默走出家门。
门被轻轻带上。
老太太被噎得瞪大双眼,抓起桌上的一个碗朝静怡扔了过去,饭碗带着稀饭砸在她头上,额角很快渗出血。
她没有擦,看着老太太,冷笑道:“传宗接代接的谁的代?你以为是你的么?你的名字是金梅,不是郑老太太。”
老太太气得脑门充血。
静怡继续说:“族谱上,你的名字也不过是个郑氏。”
锅碗瓢盆筷子,凡是能抓得到的东西,全被老太太拿起来扔到了静怡身上。
家里一片狼藉。
下午,老太太去学校给浩子开家长会。
静怡洗了很长时间的澡,皮被她搓掉了一层。她换上海棠红的长裙,化了个妆,在镜子前一通笑,赤脚踩着满地的狼藉,走到阳台,没有丝毫犹豫,翻身跳了下去。
死亡没有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怨念。
徒留在郑家三年,直到有天夜里误入正气街,被周迟抓到。
她跟周迟做了三次交易。
恰逢浩子又要开家长会,生前没有去开过家长会,做了鬼以后想光明正大去一次,于是她用怨气交易了家长会。
怨气交出去后,周迟才告诉她,她功力不足,不能够化为实体,只能和以前一样飘过去。
她咬牙切齿:“你糊弄鬼?”
“既然已经交易。”周迟说,“我打算替你去。”
然后,她就看见周迟戴着假发穿海棠红长衫涂口红,去了浩子学校。
也不能说没交易成功,毕竟她死的那天,原本是打算穿海棠红长裙去开家长会的。
第二次交易,她用浩子奶奶的魂魄交易她能够在人世间待到浩子长跑比赛。
浩子奶奶被她吓死了,她把老太太的魂魄引到了解梦事务所。她亲眼看到浩子拿了长跑冠军。
第三次交易,她用余下所有残魂交易给浩子织个梦。
她想把事情真相借梦的形式全部告诉浩子。
但是现在她放弃了,甚至连看浩子一眼都不想看。
生前,她对浩子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有时很爱很爱他,有时又极度憎恨他。喜怒无常。
加上郑老太太煽风点火,因此在浩子眼里,她是个疯的。
疯了的好,疯子不会在活着的人心里留下痕迹。
而她恰恰不想要曾经在这样一个肮脏的世界存在过的痕迹。
生而为人,很肮脏。
不止是人,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很肮脏,因为它们和人同呼吸,都被人玷污过。
她不需要投胎轮回,她只想彻彻底底地消失。不曾存在过地消失。
从什么时候突然想通了呢?
可能是浩子在睡梦中呓语叫奶奶的时候;也可能是老太婆入浩子梦里,对他嘘寒问暖关心的时候;也可能是她穿上海棠红长裙化了精致的妆从楼上跃下的时候;也可能是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时候。
人间从来就不值得。
“我准备好了。”她无比轻松地说,“动手吧。”
“我还没有给浩子织梦。”周迟面色如常,“交易不算成功。”
静怡轻轻一笑:“那我自己来。”
动手之前,她问:“你不拦我?”
周迟:“不拦。”
“为什么?”
“你不想被拦。”
“谢谢。”她的残魂开始燃烧,“我知道,你也不想被拦。”
话音落地,魂飞魄散。
周迟在黑暗里坐了会儿,上楼去了卧室,长袖拂开冰棺。
棺底红色人形愈来愈明显。
体内血液滚烫似岩浆爆发,眼睛赤红似火焰。
和衣躺进冰棺,身体和棺底的红色人形相吻合,不差分毫。
沁凉浸入身体,温度降下来。
他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今晚没去找桃小引,他要费多少电。
漆黑的室内。
没人能看见,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到的是,在他想起桃小引时,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下。